[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十七章
年初二那天我和狗头坐上了返程的火车,在车厢里艰难蹲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半夜才到站。赵煋一早开着车在火车站门口等我,把狗头送回家之后,赵煋再载着我回去。
回家之后我便一直在睡觉,直到初三下午才迷迷糊糊醒来。房间一片昏暗,我回想好一会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家了。校考结束,该准备高考了。
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都各回各家,我爸在客厅陪我妈看电视,赵煋正在房间里做手工。他最近迷上了diy,买了很多那种木头模型回来,一个模型都得拼上十来天,也就他有这耐心。我倚着门框看他埋头忙活,雪糕本来趴赵煋身上,见了我立马小跑着扑腾了过来,麻溜爬我怀里喵喵喵当小公主。
“醒了?”赵煋头也不抬。
“昂。”
“考怎么样?”
“还成吧,没什么大问题。”
赵煋摇头笑:“这么自信。”
我问赵煋几号上班,他一耸肩说,辞职了。
这家伙一直不如意。大概是因为情感失意令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他对工作完全没有什么兴致。他将工作当作糊口一般敷衍,工作自然不会给他什么丰厚回报。他想这么虚度一生,但我家里人不愿意。
我爸妈希望他能够独立,即便离开父母,他也不会饿死——很显然,现在的赵煋并没有这个生存技能。
爸妈思量许久,问赵煋,想不想走这条路。
走仕途。
走仕途,有人而立之年就风光无限,有人一生都缩头缩脑窝在破办公桌前。要站队,要钻营,要识时务,要度时势。清官难当,贪官难做,仕途难走。
但若是想庸碌无为混日子,这是条绝佳的道路。
不用风吹日晒,劳动强度和低工资刚好成正比,安安稳稳干到六十岁退休,还有退休金和养老保险拿。算是清贫,但却是无忧无虑的清贫。
我爸是这条路的,他深知这路不好走。但他深陷这个圈子,根深蒂固认为这个圈子安稳可靠值得托付。他寻思许久,认为赵煋最适合做这个。我爸完全能力给赵煋安排个“合同工”,把赵煋安排在某个较为吃香的市局,过个两三年就转成正式编制。但这法子容易给人留下话柄,不利于以后的升迁。我爸最后还是决定让赵煋参加每年一度的省公务员考试,时间是上半年4月份,赵煋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看书。
我看着这家伙慢腾腾倒腾着桌子上的模型,心中一阵无语。
我说你考试比我还早呢你咋还不看书。
赵煋满不在意道,这都无所谓的事。
我:……
大哥你现在作为一个待业青年,怎么心就这么宽呢!也就是你之前离家出走让爸妈害怕了,这要是换做以前你这么自甘堕落不上进,咱爸早就一鞭子抽过来啪啪啪抽死你了。
我跟他这人可不一样,我是得考大学的。我在家里没待两天,立马进入了学习状态。培训班还没开课,我就背着书包去图书馆自习。我们学校看门的老头儿是个残疾鳏夫,春节中秋节的从来没地儿去,学校领导可怜他,便让他在节假日来看图书馆,工资照发。这老鳏夫人挺不错,只要他在时图书馆总是大门敞开,方便了不少学生。
我抱着书去图书馆时,意外见到了夏易融。呃,也算不得多意外,主要是我以为他会和张夏先在一起。
他无意中抬头看见了我,有些讶异,随即冲我招了招手。这家伙穿着白色羽绒服,露出的小脸却是比之前瘦了。
图书馆压根没几个人,加之我俩都相互看到了对方,我不和他坐一起实在说不过去,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也来了啊?”夏易融笑眯眯问。
“手冻了?”我瞥到他的指尖,这家伙铁定又用冷水洗衣服了。
“啊?…”他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满不在乎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冻的。”
“嗯…”
……
一阵静默。
“啊对了,”夏易融像是没话找话,“你考试怎么样?”
“嗯…还好吧。”
“你报的那几个学校?”
“呃…”
这问题,让我有些难堪。我报的全他妈是他的目标院校,现在让我怎么说出口。
“重点一本二本三本这些都报了,看运气吧。”
“这样啊…”
“嗯…”
我俩一时没找到什么话,也就各自识趣的不再多言。我埋头看书,他也认真做着试卷。十分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有被影响。直到晚上闭馆,他见我开始收拾书包,也默默将卷子叠好,跟着我一起出来。
下雪了。
漫天飘飘扬扬的雪花,将地面染成薄薄的白色。
夜晚寂静,学校只剩下我俩,以及正在关门的老鳏夫。
我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和夏易融一起看雪。但好像,看不看雪,身边的人是不是他,与我而言,都不怎么重要了。
“张夏先呢?没和你一起?”我问。
“他去看他妈妈了。”夏易融也没什么别扭,问,“你不知道么?”
我还真不知道这事,本以为这家伙一早把自家亲妈给忘了,没想到还惦记着。
“你们…”我抬头望天,想装作无所谓,可这姿态着实难堪,装逼又可笑,“现在是什么关系?”
……
夏易融摇头失笑,“我不知道。”
他大概还有话说,不过是在等着我问罢了。可我不想再开口。
他们是什么关系,与我何干呢。
我从书包里掏出折叠伞给他,“你拿着用吧。”
“一起走?”他问。
“不了,你先回去吧,”我摇头道,“……我自己走走。”我想找个理由显得不这么尴尬,可一时半会就是没有一个好理由,只得蹦出这么一句装逼的话。
“嗯…”夏易融笑笑,“那你注意安全。”
“再见。”
“嗯。”
那年是张家第一个如此冷清的除夕,却不是最后一个。张书记张夏先张临皓,这仨男丁都没回家。一大桌子年夜饭没人吃,张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开春过后正是省人事调动风起云涌的时期,张书记自然不能松懈一刻。当然,这也就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他不想回家,不愿回家。张临皓仅仅是简单给张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再没有其他表示。而张夏先是在疗养院过的年。
他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干脆开车去了临近市的疗养院,去陪他那得了抑郁症的妈妈。
张夏先他妈一直在疗养院住着。张夏先姥爷那边这几年大不如从前,在张家面前压根没说话的份儿,因而也没人提出要把张夏先他妈接回家。他妈妈住单间病房,有专业陪护,不用看公婆脸色,不用听风言风语,比家里住的还舒服。
张夏先他妈并不计较张夏先那一头白毛和身上的烟味,张夏先是她唯一的寄托,无论儿子变成什么样,她都爱他。
实际上,张夏先他妈的记忆已经出现了紊乱。一天清晨,张夏先给她妈擦脸时,这个漂亮贤淑的女人微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懂事?”
而在之后的一分钟内,她又像是梦游醒来一般,笑:“夏先,你爸爸回家了么?”
多年来源自“同妻”身份的自我压抑以及家族遗传病史令她的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疗养院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安身场所——任何一丁点的刺激,兴许都会将这个自尊自强的女人彻底击垮。
自图书馆那天起,直到高考前,我都没有再见到夏易融。
我拿到了九个专业课合格证,按照我的报考数目,这证还真不算多。狗头比我厉害,他拢共就报了五个业内牛逼大学,并在两天内收到了五个合格证。
天资这玩意儿,真是比不得。
我将夏易融的那张高考目标单背得滚瓜烂熟,我已经攻略了其中的百分之七十。也就是说,倘若文化课过线,我就有百分之七十的机会和夏易融上同一所大学。
对比一开始的零希望,我已经前进太多——即便不再喜欢夏易融,我也要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这是我的执念。我抱着这一目标努力这么久,即便成功之后也再无意义,我也一定要达成。
这已经无关夏易融,这是我跟自己立下的誓言。
文化课集训班很快开课。小班教学,一共就十个学生,有美术生、音乐生、空乘、播音主持、摄影,总归在旁人看来,都是另辟蹊径的高考生。
这些“另辟蹊径”,不过是走了条不为外人所知的坚信之路罢了。
这十个学生五男五女,除却我跟狗头,还有一空少和男播音。那空少是真亮条,英俊,明晃晃的一少年。大抵是经过形体训练,干嘛都特有范儿,就连上课偷打鼾都是个风景。男播音也挺厉害,人那是天生音线就好,沉稳有力。我以前听老一辈人讲,从人的声音中也是能窥探命运的,说是声音短促细尖的人没福气不能成事,声音起伏大小不定的家伙面相浅薄,越是中气十足的则越是吉人天相。按这说法,这男生之后准是大富大贵之人。
空少这人挺傲,他长得好家庭也不错,加之干这行的多少都“见过世面”,因此他老觉得我们几个土鳖,不爱搭理我们。空少挺爱显摆他那钱包和手表,他手表是浪琴的,天天拿表面儿对着我们。就浪琴表,光张夏先就有三块,他小姑选礼物时犯了选择强迫症,一时间拿不准买哪块就干脆都买了,就张夏先不爱带罢了。空少裤兜里随身携带的钱包是驴牌的,我认识这个牌子是林西水的缘故,狗头他这么牛逼却不认识,原因也挺好玩,他妈是个小仙女,整天纯棉亚麻文艺自然风,从来不用大牌,搞的狗头一直认为麻布袋子才是灵魂之所归,对其他的压根不在意。
我们班另外几个女孩里,一个学古筝仨学画画的。那古筝妹妹会写诗作画,是我们本地书画协会的会员,几年之后她成为了汉服协会的骨干力量。那仨画画的姑娘都是文艺女青年,看村上春树看井岩俊二,日后豆瓣小组的名人,当然骨子里这仨姑娘全是女汉子。
除却这几个,还有个玩架子鼓的人才。
这鼓手第一天来上课时,穿着一身紧身皮衣,机车靴走路哐哐作响,狗头跑去套近乎:“哎哥们,你头哪剪的,挺好看的啊。”
——这家伙头发三七分,七分的那边是过耳短发,三分的这边是板寸。
狗头一直想弄个这种发型,可他妈不愿意。
这一身漆黑的“哥们”嘁了声:“自己剃的。”
狗头看着这哥们的发型耳钉皮鞋,心里的朋克之魂瞬间被点燃,这就要跟人建立狗腿契约想跟人一起去看摇滚演唱会。就在狗头想吆喝着这哥们一起上厕所时,他眼睁睁看着这哥们进了女厕所。
是个女的。
狗头为这女鼓手神魂颠倒了那么小半天,本想进一步套近乎,可人板寸姑娘说:“别烦我,老子只搞女人。”
于是狗头心塞塞的决心继续深爱着他的郑笃艺。
那三个月是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十分令人开心的一段时光。
上课地点在一所别墅,客厅是教室,楼上的几间卧室是寝室。培训班请了阿姨做饭,我们十个人的衣食住行全在这所大房子里进行。授课老师都是实中实验班的主任级教师,这些老师相互协调兼职时间为我们排出课程表,争取最大效率为我们提升成绩。
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洗漱,在别墅区的花园里走走动动顺便进行早读,早读结束后回餐厅吃饭,接着从上午八点上到中午十二点,一个小时的午休,下午一点上到傍晚六点,晚饭加运动一个小时,继续晚自习。晚上睡觉的时间倒是充足,班主任极力反对熬夜,禁止十二点之后看书。在这个名为“奋斗”的小世界里,我们十个人很快建立起了革命友情,相互督促相互鼓励,当然偶尔会有磕磕绊绊,但更多的时候是如日漫那般热血。
一天我正写数学题时,狗头突然塞了张纸在我鼻孔里,我这才发现我是流鼻血了。
虽然每日三餐营养齐全,但内心的压力与奋进还是让我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不仅我,这里每个人都出现过‘努力过度’的情况。古筝妹子压力大时就在房间里闭门弹琴,她自己给自己打气,曲子由哀怨凄婉到慷慨激扬。鼓手会放摇滚乐,带着大家摇头晃脑。男播音会在休息时进行诗歌朗诵,他读马丁路德金,读汪国真。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男播音读诗时特别深情,他会望着远方,仿佛看到了他的似锦前程。
前程。
前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