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可摘星辰(GL)

　　第二天早起，安辰进了饭厅正见连翘手执托盘往外走，其上摆着白粥油饼和三样小菜。

　　“是要送到老夫人房里吗？”
　　连翘点头：“昨儿个闹腾的晚了，老夫人怕是还未起。”

　　“我去吧。”安辰伸手拿过托盘，又道：“再端一碗粥来，我和老夫人一起吃。”

　　江香萍和安辰面对面坐着，自打安辰结婚，便再没有过母女两人单独吃饭的时候了，想想还颇有点感慨，果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辰儿今儿个怎么想起来娘这里吃饭了？”
　　安辰嬉笑：“儿来娘房里吃饭还需要理由吗？想来便来了。”

　　“你呀，”江香萍宠溺的笑，又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几筷子菜：“知儿莫若母，有话便说，跟娘还用得着绕来绕去的吗？”

　　安辰于是三两口喝光了粥，放下碗筷。
　　“娘，您猜我昨天在安平县碰到谁了？”
　　“谁？”安平县是安家村附近最大的县城，村民平日采买大都去那里，碰上几个村里的熟人并不稀奇。
　　“舅舅。”

　　江香萍举筷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谁说？”
　　“我舅舅，您弟弟，江如海。”
　　“你如何会……碰上了他？”

　　安辰于是将昨日如何在窄巷内碰到江如海和掌柜争执，他如何认出自己，以及两人事后去醉仙楼吃饭之事细细同江香萍讲了一遍。

　　“你说他偷了济林堂柜上药材，被人辞退了？”
　　安辰点点头：“掌柜是这么说的，我还未细细问过舅舅是何缘由，也许当中有什么误会。”

　　“错不了，”江香萍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改不了。”

　　安辰好奇：“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江香萍放下碗筷，头一次跟安辰讲起了自己儿时的事。原来，她的出身并不坏，虽比不得首富出身的林眠因，家中却也称得上富足。有良田百亩，屋舍数间。江香萍出嫁之时，陪嫁亦有一匣首饰，一箱衣裳绣鞋，妆匣镜台，茶具餐具，烛台灯盏一应俱全。

　　可是好景不长，江父突染恶疾，猝然离世。江家只有一儿一女，江父常年在外经商，顾不上家，江母尤溺爱儿子江如海，由着他三天两头从学堂逃课不说，竟还跟着城内富户家的纨绔们养蛐蛐斗公鸡，日日厮混在一起。

　　江父离世，江家没了经济来源，江如海却早被引入歧途，不过短短半年便败光了家财，几乎日日有债主上门。江母悔不当初，很快也郁郁而终。

　　“母亲离世后我便再没回去过，你舅舅变卖祖宅，租了个不大的院子带着新婚未久的弟媳搬了过去。直到那年你出生，他突然找了过来。”

　　安辰想起昨日江如海说起，曾参加过自己的百日宴，想来说的便是这次。
　　“他来找娘做什么？”

　　江香萍叹口气：“借钱还债。”

　　江如海欠了赌债，放债人声称三日不还钱便要剁了他双手，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找到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姐姐江香萍。

　　“我那时也颇为纠结，心中深知此次帮了他必定还会有下一次，若他不能痛改前非，这便是个无底洞，纵然家财万贯也难填满，何况我那区区陪嫁之物。”
　　“可到底……是血肉至亲，难道真任由他被人砍了双手？何况那时你舅母身怀六甲，家中没了男人，她怎么活？”
　　“所以最后您还是借了？”
　　“是你爹借的。”

　　两年来安辰头一回听江香萍提到“安辰的爹”。她不知道之前的安辰和江香萍有没有说起过，反正自打她穿过来后，江香萍从未提及。

　　安辰自出生起便以男儿之身示人，古代女子大多出嫁从夫，女扮男装这么大的事，绝不是江香萍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决定的。那么唯一能做这个决定的人，便是她的丈夫——安辰的爹。

　　让女儿从出生起便扮做男儿身，主动借钱给赌债缠身的小舅子，这个“爹”的做法怎么处处透着一股迷？

　　“我爹为何同意借钱给舅舅，就像您说的，这可能是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

　　要说江香萍和江如海还有血亲之间的牵绊，使她踌躇纠结。那么安辰的爹跟江如海这样的关系，便是纠结都省了，怎么倒还能主动同意借钱？

　　虽已过去了多年，每每想起亡夫江香萍心头仍是止不住的难过，她微微转过头，垂下眼睑盯着地面，不让安辰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你爹……自是为了我们母女。”

　　“可是跟我扮男装有关系？”

　　江香萍点点头，依然没有抬头看安辰，将往事娓娓道来：“你爹出生便患有隐疾，听说婴孩时期便唇色发深，面色酱紫，经常哭几声便似喘不上气来。此病罕见，医者全都束手无策，多数病患熬不过，幼时便去了。”

　　唇色深，脸发紫，经常喘不上气……先天性心脏病？

　　“可我爹平安长大，还顺利娶妻生子了不是吗？”安辰问。

　　江香萍点头：“我娘家与安家村并不相邻，媒婆来提亲时也未提及此事。成婚当日，入了洞房你爹并未来掀盖头，反而坐在床沿，低声将此事说与我听。直到今日，我还记得他那时的语气，几多心酸，几多无奈，更多却是不忍我在被蒙骗之下成为他的娘子。”

　　他说：今日方知父母让媒人瞒下了此事，你且放心，明日我便写了放妻书，亲自将你送回。你父母那边，也自当说明缘由，任由他们打骂。

　　我说：你原可继续瞒着，反正今夜……之后，我也只能留下。

　　他说：夫妻一体，当互相扶持，彼此信任。若我将此等大事欺瞒，如何还能得到你的信任？况你原是被人蒙骗，如今得知实情，心中必不会情愿。

　　我说：你怎知我不情愿？

　　他没说话，我又说：为何不掀盖头？其余礼仪皆已完成，即便明日和离，也不差这一步。

　　他说：我怕你一旦入了我的眼，便舍不得了……

　　安辰听着江香萍口中诉说婚礼那夜的情形，生动形象，仿佛身临其境。

　　她不知道的是，十八年来，当初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曾无数次在江香萍回忆中出现，就像手拿一把刻刀，一遍遍雕刻，足以将它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

　　江香萍侧过头去，避着安辰擦拭了一下眼角，安辰佯装没看到，等着她情绪平复下来，才又问道：“后来您不止没有走，还很快有了我。所以我扮作男儿身跟我爹的病有关？”

　　“嗯。虽说你爹撑到了结婚生子，可没人知道这样的幸运可以持续多久。他深知你那些叔伯没一个好相与的，若我生下的是女儿，他走后我们母女必会被驱赶。可若是儿子，族中长辈会出面，至少能留给我们一个容身之所。”

　　还真只是给留了个容身之所，其余财产田地全被抢了，安辰心中愤愤的想。

　　“你们就没想过再生一个，万一就是儿子呢？”
　　“你爹忧心我负担太重。再说，若生下的还是女儿，亦要随你这般扮做男儿身。一个已叫你爹心中歉疚自觉亏欠，万不愿再有第二个。”

　　安辰想：的确，真生了儿子也没有什么用，不过还是只得那一处简陋草房罢了。

　　寥寥数语，她心中已勾勒出一个正直，善良的青年形象，所以正是这青年的慈悲之心才让江如海得了那笔救命钱？

　　江香萍摇摇头：“他虽心善，绝不无知。原是想着无论多少家财日后多半会留不住，可如海到底是我血亲之人，倘若于危难时刻出手相助，盼他心存感恩，日后亦可帮扶我们母女。”

　　还真是处处在为她们母女铺路了，如果原来的安辰还在，此刻必定会为自己父亲所作所为而感动吧？

　　可惜江如海辜负了他的这片心，不止没有帮扶，还在安辰借钱时毫不留情拒绝了他，是个白眼狼无疑了。

　　安辰想着这一段于情于理都该让江香萍知道，单只是为了已经“死去”的安辰，为了他的拳拳报母之心。于是谎称近日自己无意中恢复了部分记忆，将那日安辰并非上山挖药材，而是去找了舅舅借钱却被拒绝之事和盘托出。

　　“你呀，”江香萍抹掉眼角的泪，抓着安辰的手心疼道：“你去找他做什么，还瞒着不让我知道。”

　　“若是说了您肯定不让去，”安辰试着设身处地，揣摩原主心中的想法。
　　“可是娘，舅舅怎么会知道我女扮男装的事？”

　　江香萍愣了一下：“此事他并不知情呀。如此重要之事我怎会告知于他，不是将我们母女置于险境吗？”

　　说的是，江香萍这么不相信江如海的为人，连要不要帮忙还赌债都需再三思量，绝无可能会把自己扮作男儿身之事主动告知。

　　那这件事，江如海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那时如海拿走钱后便失了音讯，之后多年，我们都未曾见过面。还记得你爹离世时，那些叔伯们上门来闹，我原写了信去。不指望他做些什么，单给咱们母女撑撑腰也好，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再有他的消息便是两年前，我去安平县售卖绣品，无意碰到了闺阁时交好的姐妹，说起曾在济林堂见过他。我于是偷偷去瞧了，果真是他……”

　　江香萍叹道：“我回来便同你说了此事。也怪我，当初实在不该告诉你，你便不会偷偷瞒着我去找他，还摔伤了头。”

　　“怎么能怪娘呢？我知道娘心里最是爱我，看我受伤比自己受伤要难过百倍千倍。”
　　安辰起身走到江香萍身侧，蹲下去歪头趴在她膝盖上。就像记忆里的小时候，和妈妈在院里玩，玩的累了便跑过来这样抱着她的腿摇一摇，要糖吃。

　　如今她早长大了，眼前的娘亲也不是当年的妈妈，可那亲情之间的牵绊却是相通的，孩子贴着母亲，不止是想汲取温暖，还能传送温暖。

　　屋外太阳不知何时升上了天空，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真好。

　　安辰简直要这么舒服的睡过去，朦朦胧胧之间，有个问题突然跳了出来：两年前江如海就在济林堂上班，为什么当初自己去卖人参以及后来带着江香萍去看病，一次都没碰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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