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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
日子像汉江的水,裹挟着无数微小的尘埃与不可见的暗流,平缓而不可阻挡地向前奔涌。
安娜的生活轨迹如同精密编织的锦缎,在几个固定的坐标间规律地穿梭。金韩载位于汝矣岛国会大厦内那间视野开阔、充满权力气息的议员办公室;三星家族在汉南洞深处、被苍翠古木环绕、警卫森严如堡垒的古老庄园;位于清潭洞顶层的、极简诧寂风的二人公寓;以及那间位于龙山区汉南洞、堆满书籍与思想草稿、只属于她个人意志的写作圣殿。
时间在学术研讨、家族聚会、政治沙龙与深夜伏案中无声流逝。那晚在慈善活动上惊心动魄的救场演奏,以及随后在私人电梯里与李安娜那场猝不及防、如同揭开旧伤疤般的遭遇,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后,迅速沉入了日常的底部。
安娜依旧是那个安娜·李——首尔大学备受尊敬的李教授,三星家族引以为傲的儿媳,金韩载议员身边智慧与优雅并存的伴侣。她将“李诱墨”这个名字,连同洪川西服店冬日呼啸的寒风和李氏物产公司顶楼休息室护照砸地的脆响,更深地封存进了记忆的保险柜,安娜用学术的理性、社交的仪轨筑起了一层更高更厚的壁垒。
又是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首尔染成一片倦怠的金橘色。
安娜刚刚结束在首尔大学人文学院的一堂关于“后殖民语境下的叙事重构”研讨课。这堂课的学生基础参差不齐,几个关键概念的反复解释和引导耗费了她大量心神,走出教学楼时,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着植物蒸腾气息的微闷感,更添了几分心绪的沉滞。
黑色的迈巴赫S680如同沉默的巨兽,准时停靠在了教学区指定的停车位。身着深色制服的司机早已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安娜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地坐进后座。车厢内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高级皮革与淡淡香氛的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去汉南洞。”她简短吩咐,声音带着授课后的微哑。
车子平稳地驶向了龙山区。安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因重复讲解而产生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疲惫感。车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斑驳。
车子驶入汉南洞那栋高级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专属车位标识清晰。司机停稳车,迅速下车,绕到后侧为安娜开门。
安娜踏出车门,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环氧地坪上,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回响。停车场特有的、混合着轮胎橡胶和机油味的微凉空气扑面而来。她拢了拢肩上薄薄的羊绒披肩,准备径直走向通往私人电梯厅的专属通道。一天的疲惫让她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绝对安静、绝对自我的空间。
就在她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急刹声,紧接着是车门被用力甩上的“砰”响!一串急促、带着明显情绪的高跟鞋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带着一股蛮横的气息,从她斜后方快速逼近。
一个尖利、带着刻意拔高和某种令人不适的熟稔感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停车场的寂静:“喂!李诱墨!”
安娜的脚步猛地顿住。不是因为她对这个声音的陌生,恰恰相反,是因为这声音连同那个被刻意喊出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她刚刚试图平复的心绪。她甚至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脊背在那一瞬间绷得笔直,如同被无形电流击中。
她缓缓转过身。
几步开外,李安娜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极其扎眼的、饱和度极高的“死亡芭比粉”长款大衣,颜色俗艳得如同打翻的荧光颜料桶,在停车场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刺目。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色彩冲突的内搭。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有些毛躁,脸上妆容浓重,却掩不住眼角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李安娜一手叉腰,一手夸张地挥舞着,像在舞台上表演独角戏,脸上堆砌着一种混合着虚假热情和居高临下审视的怪异笑容。
“哟!真是你啊!” 李安娜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戏剧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安娜身上从头扫到脚,最后定格在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啧啧啧!这地方…这车…行啊你!李诱墨!你这是…中彩票头奖了?还是攀上什么高枝儿了?才能住进这种地方?” 她的话语充满了赤裸裸的窥探欲和毫不掩饰的嫉妒,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揶揄。
安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眼神不再是电梯里深潭般的平静,而是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厌恶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压。她甚至懒得开口回应这种低级的挑衅。
然而,安娜的司机——那位一直沉默地站在车旁、身着剪裁合体深色西装、气质沉稳干练的中年男人——动作比她更快一步。在李安娜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已大步上前,精准地挡在了安娜与李安娜之间,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的威严和冰冷:“这位女士!” 他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李安娜,语气如同宣读交通法规般清晰、冷静,“这里是公共场合,属于公寓管理范围。请注意您的言行举止,保持公共场所应有的基本礼仪和对他人的尊重。请勿对李教授进行任何形式的无礼骚扰。”
“李教授?”李安娜脸上的夸张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劣质奶油。她那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司机,又越过司机的肩膀,看向后面那个依旧面无表情、如同冰雕般伫立的安娜。
司机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以及他身后那辆线条流畅、无声彰显着顶级财富与地位的黑色迈巴赫,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她那套“中彩票”的荒谬臆想上。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司机!这气场,这维护的姿态…她瞬间意识到,眼前这个被她轻蔑地称为“李诱墨”的女人,所拥有的能量可能远超她最疯狂的想象!那身芭比粉大衣带来的虚张声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试图重新堆起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尴尬和僵硬,嘴角扯出的弧度比哭还难看:“呵…呵呵…李教授?误会,误会了!我就是…就是看到熟人,打个招呼嘛…” 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退缩。
安娜这才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越过司机的肩膀,如同冰锥般精准地刺向李安娜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停车场略显空旷的回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宣读判决书般的冷冽:“这位女士,” 她刻意强调了“女士”这个疏离的称谓,“我们并不熟。请停止你无谓的纠缠和骚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再有下一次,”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我会直接通知物业安保,并保留诉诸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的权利。请自重。”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清晰、冰冷、不留余地。
说完,安娜不再看李安娜那张瞬间变得青白交加、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的脸,对身前的司机微微颔首:“走吧。”
“是,李教授。” 司机立刻侧身让开道路,恭敬地回应,随即转向李安娜,眼神带着职业性的最后警示,“女士,请离开。”
安娜挺直脊背,目不斜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稳定而有力,径直走向那扇通往专属电梯厅的、厚重而安全的门禁。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个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的芭比粉身影。安娜的背影,在停车场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绝对疏离与威严。
司机站在原地,直到安娜的身影消失在门禁后,才转身,用同样冰冷而警惕的目光最后扫了李安娜一眼,然后才坐回驾驶座,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
引擎的低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一声无言的驱逐令。
李安娜独自站在原地,怀里仿佛还抱着那只并不存在的“多利”。
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微微哆嗦着,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层灰败的死气。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那冰冷的警告,那无视的眼神,那司机如同看垃圾般的最后一眼…每一个细节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脆弱的自尊上。她看着那辆象征着绝对阶级的迈巴赫消失在出口的光亮处,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刻骨嫉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的复杂情绪,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一跺脚,高跟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抱着并不存在的狗,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向了其他地方,快速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自那之后,李安娜的身影如同被彻底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在安娜的视野里。
那片名为“李诱墨”的旧日阴影,似乎真的被那场停车场冰冷的警告彻底驱散,沉入了汉江浑浊的河底。
安娜的生活重归一种表面上的、精密运转的平静。她往返于几个固定的坐标点,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用学识、仪态和沉默筑起的高墙,将过往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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