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房中烛火依旧，但那昏睡在榻内的商景辞倒是被涟直接扛上肩头带下了床，然后拿那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根大麻绳，三两下便将人捆作粽子扔在椅子上。

　　缙云站在床榻边，随即身形以念化烟，蓝烟旋聚处，他已躺在了那空缺的位置，那细长的双目不经意地睨向左泠舟。

　　涟一边绑还不忘骂上一句，“死鬼，还敢算计我们，等我们把泠舟带回来，有你好受的！”

　　片刻前，垠秋告知他们，她有办法让他们入梦将左泠舟唤醒，但摄梦一术尤其伤魂，破摄梦无异于抽筋断骨。

　　“姐姐如今也算是位半仙，我青丘有一术法可作破摄梦，让人进入梦境之中。但要记住，入梦者一旦逆反正主的心境不亚于以徒手撕魂，此举一旦触及，正主会不会醒来，不好说，但就算醒来也将缺魂少魄，而入梦者，将永坠冥渊，哪怕你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可像商景辞这种不知底细还能引出摄梦的鬼，就不清楚后果，可他是施展魂术之人，他不能死，他死了，你们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冥渊，即阴间冥河，可腐蚀万物，吞噬魂魄。

　　垠秋调息盘腿坐于地上，阖上双目，将内丹的灵力释放从而流转周身。她的身前放置了一个铜质香炉，香炉中正插着一根泛着紫烟的立香。

　　须臾之间，她蓦然抬眸。指尖蕴起灵力，素手翻飞若蝶，依次点向云门、扶突、下关、颔厌四处大穴，衣袂流转间琼华暗涌，周身灵气倏然成旋。

　　随即，金瞳乍现，她并指如剑，引其周身灵力、灵识相继而出，尽数渡给身前的香炉中。

　　铜炉中那柱紫烟受真气牵引，倏地扭如灵蛇，朝着缙云和左泠舟的眉心缓缓游去……

　　“我的灵识会跟着你，但我灵力有限，不会一直都在，你要小心……”

　　站在身旁的涟，看着方才垠秋施法的动作，眉眼间骤然凝上了一股思索。

　　她方才……点的那四处穴位……

　　好像，不太对劲。

　　——

　　“神君……神君……”

　　缙云不过方才阖眼，神思尚未沉定，恍惚中却听得一道道轻唤，穿透云雾般传进他的耳畔。

　　他眼睫微动，徐徐睁目。

　　眼前的漫天素白赫然映入眸底。

　　“神君，你醒了。”

　　身侧传来温沉一声。左泠舟单膝蹲跪在一旁，见他醒来，面上蹙起的紧绷方才散去些许。

　　缙云拂衣起身，他举目四顾，只见见眼前空茫接天，远近皆是无边寂白，辨不清方向乾坤。

　　“这便是……”他略有顿觉，话音里却浸着讶然，“你的梦。”

　　语声落下，四野寂然。这周遭的空茫无垠，看似静谧温柔，却似隐隐透着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气。安逸之下，似有洪荒无声流转。

　　他步子微动，才发觉足下竟漾开圈圈涟漪，如水叩虚天，似风触明镜，此等水光接天，浑然一片清明之镜。

　　灵珠……

　　“什么？我的梦？”左泠舟一脸讶疑，“我被那只鬼点了穴道后不能言语不能动，他在我身上施加了咒术之后我便昏睡过去了，醒来便在此处。我怎么唤你你都没答应，只转身的瞬间，便看到你出现在此。若依方才神君所言，这里，是我的梦？”

　　“他在你身上施加了摄梦之术，若无人唤醒你，你将活在梦中，永世沉眠。”

　　“摄梦，进……我的……梦。”左泠舟望着这无尘无垠的素白之境，眉头微蹙，“可，我不曾做过这个梦，这个地方，我未曾来过。”

　　“何意？”闻言，缙云神色凝重地看着她，“他所作摄梦之术，是为了要与你在梦中重返你们二人相遇的一面，此举会唤醒你前世的记忆，你如今，也仍未想起他来？”

　　“前世？……我与他之间根本就不认识，何来相遇一说，若是摄梦之术是为了唤醒我前世的记忆，那我如今不应该在此才对，更何况，我脑海里，依旧无他这个人，哪怕是半星半点，我都记不起来。”左泠舟不断地在脑海中思索着，心中莫名泛起一股烦躁。

　　像是，像是被缙云那番话给刺激了。

　　“他怕不是，认错了人？把我误认成他口中的那位女子。”左泠舟揣测道。

　　说这话时，她双眉紧蹙，眸中郁色越加沉重，只觉觉心口处似有一根无形丝线细细抽紧，泛起一阵幽幽绵绵的痛楚。

　　见她神色不对，缙云当即扶住了她，“你……”

　　话音未竟，却见左泠舟踉跄跪倒在地。

　　她单手死死抵住心口，指节用力地攥着衣领而泛起青白，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泪水如决堤之潮般止不住地汹涌而落，似她心头那股无处可诉的痛楚，正悄无声息地侵袭她全身。

　　“……商……景辞。”她红着眼，颤声低唤。

　　听到她唤出了商景辞的名字后，缙云浑身都僵了一下，心头忽地涌上了一股隐痛。

　　“我说我为何没能感知到我的执砚，原来……是因为神君啊……”

　　空灵的嗓音自虚空而起，从四周传来，不断地在他们耳边回荡。

　　“商景辞，你到底，要干什么……”左泠舟踉跄起身，双眼通红，面上挂满泪痕，可她自己却不知为何会哭，但绝不是因为商景辞。

　　“……”

　　四野忽地幽寂，她目光流转，她不知商景辞人在何处，可她问出这番话后，却听到商景辞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

　　“执砚……你只是忘了我罢，如今我已寻得你所在，待往事重现心头那日，你自会明白我这般苦心孤诣，是为了什么。”商景辞声音温润如初，字字皆如暖玉生烟，似在劝慰，哪怕她如今正质问着他。

　　“你说得对……但那已是前世的我。你这般执着，这般的一如当年，你可曾想过为何我会踏过黄泉渡过忘川，为何我会选择入轮回也要忘尽前缘。你说你等了我六百年，或是当初我允诺你什么，那亦是前世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倘若你我二人之间从来都是缘薄分浅，你又何必这般煞费苦心，就为了让我想起这一切，与你再续前缘？”左泠舟压住了内心的痛楚，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雪白之境，一字一句，寒冷如铁。

　　“但你我早已隔世，你守的，也只是一缕旧影。”

　　话音低回，恍如寒涧凝霜。

　　“隔世？呵——”

　　商景辞低笑一声，非但没有因她这话感到恼怒，反而还继续轻声细语道来真相，“你我之间，可不曾隔世。”

　　此话一出，左泠舟愕然，一旁缙云亦是眉峰紧锁。

　　“你说得对，若你我之间缘薄分浅，你才会踏黄泉渡忘川，把我们之间忘得彻底。不过执砚，你我姻缘，可是天定……拆不散，剪不掉。”他语音渐低，却字字如针，深彻地刺入他们二人脑海中，“所以，你未曾轮回，未曾踏过那黄泉，亦未曾渡过那忘川，你是你，我亦是我，你我之间，姻缘天定。”

　　闻言，缙云骤然垂眸，目光惊愕地望向眼前人。

　　左泠舟，活了六百年？

　　不待二人多加思索，那清寂的嗓音再度落下，“既然神君亦在，不若，一同回去，再替我二人做个见证。”

　　话音落下，一道刺眼的赤色流光刹那撕裂这素白之境，挟着一阵狂风灼目而来。

　　“不好！神君，我们需快些出去。”左泠舟转身拉住了缙云的手，却在抬眸对视的刹那怔立当场。

　　只见缙云目光地的看着她，声话音低沉，“你的梦，你想出去，便可出去。可若不想，你我，都出不去。”

　　他望着四周被赤光翻覆，又道，“左泠舟想要出去，可左鄞，却犹豫了。”

　　话落，二人衣袂翻飞，周身之地皆被染成赤色，而在红光深处，六百年间的山河易脉，王朝倾覆逐一翻度，且似有旧日画卷徐徐展开……

　　建昭三年昭节，临郡太守之女左鄞，束发绾冠在酒肆捕捉逃犯被其兄长认出，为逃避家中责罚，偷溜进临海码头停泊中的商船，却误撞有伤之人，那人一怒之下，带伤持剑誓要砍她，她因习武得力巧而避之，却用力过猛，致其人昏迷不醒。

　　那夜，她将人带到客栈，请来医师为他治伤后回家中领罚。

　　那人醒后，看到了她留下的字条，“无意中伤，实非本意，还望海涵，有缘再见，定呈礼赔罪——空桑执砚。”

　　“空桑执砚……”他低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想着，若再见定杀了他。

　　然而半月后，他再次与她相遇，然而擦肩而过时她却未曾认出他，可他却先认出了她别在腰间的玉坠。

　　“空桑执砚，原来是个女子。”

　　“在下，商景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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