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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阵曲(六)
内殿又归于沉寂。
太子猛饮了几杯水,用手指抠着喉咙,一股辛辣的液体从腹中反涌而出,伴随着零星苦味。尽数被他吐在昂贵的地毯上。
额头的青筋旁渗出点点虚汗,他一手紧握着,一下又一下捶着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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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滴尽,大殿的朱门次第洞开。
宫门外停满青盖朱轮的马车,各府的徽记在雪光里明灭。
殿内蟠龙柱间悬起千百盏宫灯,烛焰透过琉璃灯罩映出一片金黄。
青烟游走,压不住炙肉的焦香。宫女太监们端着一盏盏小炉步上席间,锅中清汤带着枸杞红枣翻滚,还夹着几缕葱白。
盛帝好美食,宫人便多钻研,每每宫宴也不同于往朝的清冷无趣,反倒是常有新奇之食。
除却应酬结交,光是道道珍馐也叫人垂涎。
臣子们踏雪而来,还未进殿,便被扑鼻香气吸引,听闻今夜还有宫外独家的酒酿相伴,令人不禁想起前些月的蟹宴来。
如今陆三司的案子还悬而未决,加之储君连连触怒圣意,宴间言行须得格外谨慎。
太子的席位被排在阶下一侧,堪堪与宁王的位子在一处。除了铁杆党羽,无人敢轻易上前搭话,与太子有过交往的大臣更是恨不得隐身。
今日还有一位名唤月茶的酿酒娘子赴宴,师从北方的酿酒博士,几代相承,族内有不少百年的老酒传世。听闻她还与宫中的杏嫔熟识,不知相见又会是什么情形。
众人想着,或许是可以大饱口福的一夜。
殿门外,漫天飞絮簌簌而落,殿内炉火融融,舞姬的水袖都快要卷到沸腾的火锅中。
帝后、太子、后妃俱至,唯有太子身旁的那个位子迟迟空着。
“宁王还没回来?”盛帝夹着银鱼喂进口中,抬眼看向那方空余的座位。
“回陛下,行儿前日递了折子,他奉命督查漕运旧案,本是分内之事,只是那孩子到底是年轻气盛,加之担忧师长,办案心切,追查漕帮悍匪时不慎中了埋伏,受了些伤,需在当地静养。”
皇后给他斟了杯酒,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语气慈和:“妾已嘱咐太医令挑选好药,快马送去了。”
“禀父皇,三弟为国受伤,其心可嘉。只是儿臣听闻当时是有位女子卷入其中,三弟为救人才分了心,不然以三弟的功夫何至于此。”太子在一侧道,“他什么都好,就是这怜香惜玉的性子,在刀剑无眼的场合,实在令人担忧。”
盛帝啧道:“去查漕运也能救人,既是因公负伤,便好生将养。劳皇后费心,让他痊愈之后速回京复命吧。”
“行儿这孩子一向心善嘛,再大的事也比不了。”
德妃淡淡地看了一眼主位的二人,收回视线,继续吃着酒。
要说这满庭芳的苏掌柜还真有点本事,不知去哪找来这么多妙人儿,今夜这酒可比宫里头的味道好多了。
那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穿梭席间,德妃见她同杏嫔说了好几句话,挪了挪位子。
“杏嫔妹妹,你在看什么呢?”
德妃瞧见她手头攥着什么东西,花花的一片,有些晃眼睛。
“之前楼里姐妹绣的东西,今儿又托月茶姐姐送了些来。”
德妃接过绢子来,是方金线绣的穿花躞蹀,啧啧道:“我瞧着你也快绣成这样了,等年关休假等时候,那我的帖子请她到宫里来,你们可以好好比比。”
“多谢姐姐。”
殿内热气氤氲,熏得太子周围凝了一身水珠,滴滴答答坠入群臣推杯换盏的喧嚣里。
京城许久未下这样大的雪了,这才入冬不久,已是连着下了好几场。抓了不少蛀虫关押,又和戎狄部签了止战盟约,瑞雪瑞雪,明年是个好年呀。
江无咎左右也是闹热,一直被大臣们围着祝酒。
安国公向来中立,又是德高望重的几朝老臣,如今膝下只有这么一个战功赫赫的独苗苗孙子,还与宁王关系不错。
“江小将军,如今盟约既成,北境暂安,可是能在京中好生休养,陪二老过个团圆年?”
“听闻小将军领了京城防务,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真是难得哇,老夫家中有个小女,二八年华才貌俱佳,正是与小将军相配……”
“郑大人,你这就不厚道了!”一旁的大臣挤开他,“小将军,我家女儿前些日子才及笄,她平日里就爱看一些兵书,定能同你畅聊啊。”
江无咎很多年没回来参加过宫宴了,哪知从前笑兄长们的事,如今都如回旋镖一般扎在自己身上,连忙回敬:
“谢各位大人厚爱,只是边关袍泽未散,晚辈不敢一日忘战。在京中日久,恐筋骨生疏,边境苦寒,府上的小姐们不该随我去受那般苦。”
“边境不是还有李将军驻守么,他也是军中的老人了,我朝威武,谅戎狄小儿也不敢作乱。”
几位大臣围着江无咎说话,他只得喝了一碗又一碗酒。
还好中原的酒不烈,月茶新酿的这香酒喝了也只是暖身子。
酒过三巡,江无咎觉得腹胀,正要借口出去方便。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被紧急引入,带来一封“边境八百里加急”。
兵部尚书刚捞起一筷颤巍巍的肉,沾满酱,还没喂到嘴里。忙拍筷起身,来到大殿中央,读着急报内容:
“驻守北境的李成蹊将军,被副将举报私通戎狄左部,擅开边市,输我铁器,换其战马。现部分戎狄部落已毁约南下劫掠,边关告急……”
满堂哗然。
原本的沸反盈天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北境……八百里加急?
走到门边的江无咎停下脚步,帘外裹挟的寒气还没吹到脸上,就听见盛帝的声音。
“李将军!朕素知其忠勇,怎会如此!莫非是有人胁迫?”盛帝放下手中玉箸,注视着那截滚到阶前的木筒。
他指着远处的江无咎:“江爱卿,你与李将军相熟,此事你如何看?”
江无咎僵在了原地,穿过重重翻滚的白气,他看不清大殿之上帝王的神情。
此时若为李成蹊辩护,则有同党嫌疑。若不辩护,则又会寒了将士的心。
况且边境危局,唯一能迅速带兵平乱的,就只有他这位刚刚被“留任京中”的将军了。
盛景行临行前告诫,太子一党恐效仿六年前的庚午之变,若出乱子,他务必要留在京城守住阵地。
江无咎脸色铁青,在众目睽睽与家国大义前,只能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陛下,边境危殆,臣……臣请即刻率部驰援,以退敌寇,并查明李将军一事真相!”
盛帝沉默良久,最终疲惫挥手:“准奏。江将军,朕,等你凯旋。”
宴会气氛急转直下,似乎无人想到戎狄会在这时节毁约。
此时,文官席间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满头白发的礼部尚书缓缓起身,走到还跪在地上的兵部尚书、江无咎身旁:
“陛下,此次边衅乃李成蹊个人通敌引发,并非两国决裂。且戎狄部数次遣使求娶公主,为显我朝气度,免动干戈,臣以为可依前朝旧例,择一才貌兼备、通晓戎狄风物之女子,赐公主封号,前往和亲,以结两国之好。”
殿内霎时无声,只听见铜锅之中汤水翻滚冒泡的咕嘟。
皇家子嗣单薄,盛帝膝下,如今也仅有二位成年皇子。其他宗室,便是有女儿的,此刻也不敢出声。
那北境是什么地方,寸草不生。戎狄尽是荒蛮之人,还遵循着父死子继的妻妾传统,谁敢把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去当牺牲品。
“和亲?你这是要折我大盛脊梁!”兵部尚书忿忿道,“我朝国祚百年,何曾有过和亲之举?我兵强马壮,又何必遣女子去换太平!”
“我们打不起了。”老尚书拉着眼前的人,言辞激烈,“六年,为了这样的脊梁,国库已经快吃不消了,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你以为是我们礼部愿意议和的么!”
江无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身后几位大臣窃窃私语,你扯我一下,我扯你一下,胡子都皱在一起。
“够了!”盛帝却忽然笑了,“众卿的意思是,送个公主过去,就能省下这些银子?你们不是着急嫁女儿么?好啊,现在便报上名来,朕,亲自为她抬籍,风风光光地,送她过去!”
盛帝的隐忍似已至极限,满座无声。
“陛下,臣……”江无咎正要起身,被祖父按住了手。安国公垂眼摇了摇头。
“陛下,民女愿去。”
宴席下首的红衣女子突然起身,跪在一众舞姬之前,声音清晰,打破了平静。
“民女月茶,出身低微,常年漂泊,懂我朝技艺,深知边关苦寒,将士不易。今闻烽烟再起,朝中为此纷争,民女斗胆,愿以蒲柳之姿,解我军之忧。”
出身低微,牺牲的成本小。常年漂泊,适应能力很强。技艺高超,可代表盛朝文化。
最重要的是,她会酿戎狄最爱的烈酒,也会往酒里加一些东西。
无人会为了一个酒匠之女,去驳斥“避免战火”的大义。
更何况这样低贱的女子,若非遇上这般机缘,便也只是在一个小小酒楼蹉跎一生。出塞和亲,还能捞到一个公主之名,何乐不为?
“民女一介草民,蒙陛下天恩,得以技艺侍奉御前,已是万幸。若能稍尽绵力、暂息争议,好待朝廷同心聚力备强敌,民女愿往。”
几位大臣相视,点点头。
“臣以为月茶姑娘的提议甚好,堪为大义!”
“臣附议!”
话音未落,武将席中暴起怒喝,文官一营却已是齐刷刷起身附议。
“……既如此,朕便准你所奏吧。此事着礼部操办,就此定议。”盛帝环视众人,缓缓靠向龙椅背,最终在战与和的权衡中,长长叹了口气,“和亲只为暂安,兵部户部当即刻整备军饷,不得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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