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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陆定远可以感受到阳光,阳光里面有灰尘和干燥的味道,它把霉味烤干,只剩下温暖。但他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沈初霁眼泪蓄满眼眶的声音。
随后,那一滴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我们是在上海吗?”他本该在鄂北的战场,但直觉告诉他,他们好像在上海的那间公寓。
如果在战场,她不会叫他“长风”的。
“不,但离上海很近,我们在桐乡。”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脑袋中的弹片本就会时不时影响他的视力,没想到一发炮弹让他彻底失明了。
“我记得,这有一片很美的湖,叫凤凰湖,湖边有一大片芦苇,站在那,可以看见上海。”
陆定远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以为有一天他会死于脑中那一枚弹片带来的疼痛,却没想到它只是带走了他的视力。
可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安顿好他的每一个部下,活着的,死了的。
“老河口怎么样了?”陆定远平静得很,他没有时间慌乱,每慌乱一秒钟,就会有一个他的部下成为炮灰。
“十天前就已经沦陷了。”
“那我们的八十九军呢?”
“不知道,我用遍了所有联络方式,联系不到我们的任何一个人。”
在听到沈初霁的这段话之前,他没觉得眼前的黑暗有多黑,可现在,眼前的黑暗让他害怕。“去上海,无论如何也要去上海。”
八十九军失去他们的指挥官已经至少十天,或许早已被瓜分殆尽,他仍然幻想着他们还没有全部成为炮灰。他得找到他的母亲,就算他的母亲这几年已是强弩之末,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去上海的路已经全部封死了,否则我不会让你在这里等死。”
她拂去他额上细密的汗珠,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多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着浸透水的棉絮,深一分都带着肺腑深处的刺痛和嘶鸣。
那双手在他额头上,尽管很轻柔,但他仍然可以感受到手上的粗粝,但绝不是握枪摸出的茧子。
他艰难地从被子下抽出手臂,握住她的手臂,滑向她的指腹的时候,他才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她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沉了下去。
她咬住下唇,将一声吃痛的吸气咽回喉咙,尽量让语调轻松,“你需要消炎,买药就需要钱,在这样的小镇上,女人能做的事情很少,我只能用绣品换钱。”
他知道她在强撑,所以只能陪着她一起演出轻松,嘲笑她道,“就你那手艺,也只够改改自己的军装吧?”
“是啊,你要是再醒不过来,我只能去镇上的那个妓院,努努力做上头牌,这样还能多赚点钱,或者干脆去日本人那偷药,我要是运气不好死了,你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的命有多硬了。”
这样的事还能拿来开玩笑,也只有沈初霁了。
他狂笑,觉得死实在是最容易的一件事,但又突然停下,没了眼睛,耳朵却更灵敏,正色道,“有人来了。”
沈初霁也瞬间警觉,去后腰摸枪,从窗户查看外面的情况,可窗户太小,什么都看不见。她迅捷地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木板上——楼下传来不止一个人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杂乱的脚步声,正沿着楼梯而上。
她回头对陆定远比了个手势,旋即想起他看不见,低声道:“至少三个。”
话音未落,门被猛地从外推开!沈初霁借着门势向后一退,手中紧握的枪已指向来者。对方反应极快,侧身避过枪口,一手擒向她手腕。
拳风交错,沈初霁凭借灵巧身法格开一击,膝盖猛顶向对方腹部,却被另一人从旁架住。陆定远虽目不能视,但循着打斗声,抓起手边的所有东西,剪刀、针线、绣布、篮子,朝人影晃动的方向砸去,引来一声闷哼,短暂地制造了混乱。
就在这混乱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贴近床沿,冰冷的枪口正在朝陆定远靠近。
沈初霁的动作为之一滞。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分神,让她露出了破绽。身后一人猛地扭住她持枪的手腕,另一人狠狠击向她的肘关节。剧痛之下,配枪脱手落地,她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墙上。
那人转而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刀,缓缓吐出三个字:
“茶花女。”
这个名字让沈初霁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她在军统内部的绝密代号。
不是日本人,但比日本人还要糟糕。
震惊只持续了一瞬,她眼中旋即燃起更烈的火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猛地挣扎起来,哪怕手臂被拧得生疼也毫不屈服——她绝不能就这样认输!
“是戴老板让我们来带你回去。”压制她的人加大了力道。
“我谁也不信。”
果然是优秀的特工,怀疑一切已经成为本能。
她猛跺那人的脚面,挣脱束缚,未及出拳,控制陆定远的人就调转了枪口。
子弹贯穿她的肩膀,她彻底倒下了。
当他们被绳子绑着,拖到教堂大厅时,那位德裔神父就站在幽暗的廊柱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沈初霁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彻骨髓的怜悯与鄙夷。
她猛然间明白,原来神父忏悔的不是他的国家发动了非正义的战争,而是因为他出卖了他们。
“背叛者死后是要被关押在地狱第九层的。”
“八年,我为我的国家赎罪,送出了多少你们的人,你不会知道的,现在,我只想回到我莱茵河畔的故乡,那里永远春光明媚。”
“真美。”沈初霁露出一抹惨淡而锋利的笑,“可惜,地狱第九层……没有春天。”
坐在回重庆的颠簸的车上,沈初霁已经昏迷了,反而陆定远愈加清醒。也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才敢去触碰她。
他抚摸着那张熟悉的脸,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好好睡一觉吧,你已经很久没睡了。”
***
一九四五年五月,重庆湿热的水汽里,最后几株晚山茶正在枝头挣扎。
陆定远到达重庆之后就被送去了军政部直属的陆军医院,他们给他做了开颅手术,取出了那枚在他脑袋里钉了十二年的弹片。
他的视力正在渐渐恢复,孙希麟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能感知到手影的晃动了。
可他总是在望着窗外花坛里一簇白山茶,不和任何人说话。
“将军,这四年,我每天都想见到你,可唯独不想在重庆见到你。”
陆定远惨淡一笑,“师父老糊涂了吧,这是多少人都想来的国都,安逸,巴适。”
孙希麟跨步,离他更近,“将军就算从没出过这间病房,也应该能感觉到,这已经是您的监狱了吧。”
病房外的守卫每天三班倒,来给他打针输液换药的护士也被收买了,除此之外,医院外面还有数个流动暗哨,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陆定远留在重庆。
陆定远充耳不闻,低头用那双只能看见模糊光晕的眼睛看向孙希麟的腿,“师父的腿伤怎么样了?”
“不过是一条没有知觉的假腿,谈不上好还是不好。”他顿了顿,看向陆定远一直盯着看的白山茶,“据我所知,她在您接受手术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罗家湾19号。”
“师父不也是他们派来的吗?”陆定远虽然视线模糊,却仿佛洞悉一切。
“他们请我来跟您聊天,但我不是他们的人。我在这里住过三个月,我可以帮您逃出这里,陆家军需要您。”
“还有陆家军吗?”
孙希麟不觉垂下头,陆定远失踪的第二天,暂编八十九军的番号就被取消了,两万多人被拆分的像是吃完鱼后七零八落的鱼刺,他们甚至不是以团为单位拆分的,一个营都要被分成三份补充进不同的嫡系部队,如果不是顾参谋长资历老,人脉广,学生多,拜托他们各自的新长官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还保留了一个团做自己的直属部队,怕是全都成了锅炉里一把凉透了的余烬。
“只要您重返战场,陆家军就能重新聚起来。”
“如果师父想帮我的话,就告诉派你来的人,我只要我的副官。”
“将军你好好想想,把你和你的部下分开的人是她,把你带到日占区军统的联络点的人是她,她从一开始就是军统给你下的美人计。”
“我只知道她救了我不止一次,除了她,我再也找不到和沈初霁那么像的人了。”
孙希麟当然知道杨云澜就是沈初霁,这话是说给在不远处盯着他的嘴唇的军统特务说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被完全信任,这是一场对他们三个人的甄别。
或许此刻她正在接受审讯,坐实她是杨云澜的身份,让军统相信他已经完全爱上了她,她才有活着的价值。
陆定远猜的一点不错,沈初霁被带到罗家湾19号的总部后,就被关押起来,一盆凉水泼醒,就开始接受审讯。
“姓名,籍贯,职务。”审讯官按流程审讯。
“都是老熟人了,何必客套。”
审讯她的仍旧是当年在嘉陵江畔审讯她的那个人,只不过这几年他已经是督查室的主任了。
身侧负责刑讯的人立即在她腹部捶了一拳。
“姓名,籍贯,职务。”
这不仅仅是一个流程,而是一次服从性测试。
“杨云澜,浙江衢州人,我离开之前,这里还是特务处,戴老板只给了我任务,没告诉我归属哪部。”
“可是戴老板只给了你色诱的任务,没让你做他的副官,帮他重建陆家军,帮他训练警卫营,更没让你做他突击队的队长!你这样很容易引起陆定远的怀疑。”
“你以为沈初霁只是一个好看的花瓶吗?她的父亲曾经在东北军深得郭松龄的信任,她的母亲在结婚之前是天津市政府第一批的女速记员之一,她自己能在百米外刺杀并州城督军,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依附于男人的花瓶?我是靠着这张脸留在陆定远身边的,我越像沈初霁,他才会越信任我。所以我只能求着他,教我情报,教我格斗,做他的副官,做他最有用的助手,如果不这样,我怎么去探查他的情报网?”
身侧那人又给了她一拳。
“只是让你回答问题,没有让你反问。”
她将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在你们失联之后,你应该把她带回重庆,而不是上海,还有,你留下了很多白山茶的暗号,你是在联络谁?”
“带他去上海,只是想做做样子,让他更信任我,我一个人拖着他,过不了封锁线,到不了重庆。况且,他死在路上,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戴老板只告诉过我你们联络我的暗号,却从来没告诉我我怎么联络你们,我只能留下白山茶的记号,等着你们来找我。”
“为什么偏偏选白山茶?”
“因为曾经关押我的禁闭室附近有一大丛白色的山茶花,冬天太阳照进我的禁闭室的时间更短,但我每天都可以闻到它的花香,这也是戴老板为什么给我‘茶花女’这个代号,你们居然一个人都想不到。”
腹部又是一拳。
“你是在责怪戴老板健忘吗?”
沈初霁被安然释放,重新回到陆定远身边,走出审讯室的那一刻,她回望督查室主任。
那些说辞,全都是假的,白山茶是陆定远留给她联络“春望”的暗号。她只是在赌,赌督查室的主任不敢说出实情,那相当于他把陆定远脱离军统掌控的责任推到了他的戴老板身上。
***
沈初霁回到陆定远身边的那一天,陆军医院的人才知道,原来从并州城来的这位陆将军并不是古板严肃,喜欢摆架子,更不是被炮弹炸坏脑子,痴傻了。
他三十五岁,白衬衫下的身体因为各种伤疤,狰狞得像是五六十岁,可他浪漫得却像二十五岁从学校刚毕业的学生。
沈初霁和送药的护士一起进来,她还未开口,陆定远便知道是她来了。
“你怎么才来?”他明知故问。
一抹月白色的光影在门口晃动。不是军装的硬朗轮廓,而是流水般的曲线——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旗袍,领口绣着几朵淡青的缠枝莲。那抹月白停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在他混沌的视野里,像一团被水晕开的月光,像极了他们前世初遇那天,外白渡桥上的月光。
“我只是个少校副官,怎么能和你一样,住这样的高级病房呢?”
他伸手,指尖在空气里迟疑地探了探,终于触到她的衣袖。布料是软的,带着室外带进来的、微凉的潮气。
陆定远的手顺着她的衣袖往上,避开她受伤的肩膀,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脊背缓缓下滑,隔着旗袍柔软的绸料,指腹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按压、巡弋。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指尖却在她的后腰、肋侧短暂停留,感受肌肉在呼吸间的自然起伏。没有因忍痛而生的痉挛,没有药物敷料特有的板结。
幸好,没有明显的外伤——看来军统对他的监视怕是要持续到他彻底失势,甚至撒手人寰的那一天了,他们需要沈初霁“完好无损”地回到他身边。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惋惜,这对沈初霁的才华和能力来说,是极大的浪费。
但戏还是要演下去。
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越箍越紧,想把她嵌在自己的身体里。
沈初霁当然知道她在做什么,他在确认自己是否依然带着军统的任务而来,可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悸动,即使带着目的,那双手还是一如前世,温柔,小心,仿佛它触碰的是一件稀世的珍宝。
她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无比贪恋那份温柔和颤栗。
护士见状,转身欲走,陆定远急忙道,“以后不用来送药了,我不需要吃药了,我最好的特效药回来了。”
沈初霁推开他,接过护士手中的药递给他,“少贫嘴了,遵医嘱才能好得快。”
陆定远轻叹一口气,似无奈,又似炫耀,“高兴早了,看看,管家婆来了。”
他急急吞下药片,拉着沈初霁就往房门外走。
门外的守卫始料未及,连躲藏的时间都没有,慌乱间只能背过脸去,装作路人,祈祷陆定远的眼睛还没好,看不见他们。
在远处监视他的特务也瞬间警铃大作,立即报告总部,情报处处长紧急加派人手,十分钟后,医院里就多了至少五名陌生的伤兵。
但陆定远只是想去外面摘几朵白山茶送给沈初霁。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少,他虽然尽量靠着耳朵辨别周围行人,偶尔撞到别人还是免不了的。他第一次真切而具体地感受到失去眼睛的麻烦。
视野像一盏接触不良的旧灯,光明与黑暗毫无规律地交替闪烁。前一刻还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影,下一刻,眼前便只剩一片浑浊的灰霾,脚步随之踉跄。
“怎么了?”沈初霁立刻察觉到他手臂瞬间的僵硬。
“没事,”他稳住身形,故作轻松地捏了捏她的手心,“被石子绊了一下。”
他绝不能在此刻露怯。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努力聚焦,但还是得靠摸索,才能锁定那丛摇曳的白山茶。他松开她的手,向前两步,指尖准确地触碰到那冰凉湿润的花瓣。
他毫不犹豫地折下花枝,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作战任务。他转过身,将带着露珠的山茶花递向她所在的方向,笑容得意。
沈初霁没有立刻去接。她看着他微微涣散的瞳孔,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递出花时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方向偏差。一切都明白了。
她上前一步,没有看花,而是伸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
“笨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没有戳穿,只有心疼。
然后,她才接过那支白山茶,低头轻嗅。
天光,如此明媚。陆定远抬头用自己那双并不清明的眼睛直视太阳,可除了光晕,他什么都看不见。
视力还未恢复的人最怕强光,沈初霁抬手挡在太阳和他的眼睛之间,阳光从她的指缝间穿过,斑驳,闪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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