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取火

　　星繁月暗，明显枯瘦许多的柳言志，直直站在暗沉牢房的狭小窗前，已经很久了。他一直望着天上的光亮，听着远处的河水声。

　　能听到河水声，意味着他选择的终局很快便会到来。这有些让他站立不住，倒不是因为怕死，他只是想到了握着他的手，温言让他平安回来的霜降，以及曾许下的白头诺言。

　　歉疚袭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凶猛地冲撞着他原先赴死的从容。紧紧了牙关，两行泪毫无征兆地倏然滑落，柳言志张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哽咽，可最终他还是弯下腰蹲下，埋头无声痛哭起来。

　　星光打在柳言志抖动的瘦弱脊背上，同样也照在斜靠在雉堞边凝视孤月的符朗身上。

　　一身残破的甲胄松垮地挂着，昔日合身的战袍早已空空荡荡，近一年守护三溪的竭力加上九个日夜未曾有粒米沾牙，全靠清水和一点意志苦熬，符朗的身体已近乎掏空，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如凿，皮肤紧贴着骨骼，泛着一种蜡纸般的青灰，哪还是当年京城闺秀梦中的模样。

　　看够了孤月，符朗将目光投向河对岸营火连天的达怛营帐。他派出去突围请援的人至今无一人传回消息，不知是突围的人都失败了，还是那些为权位纷争的同僚们，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达怛肆虐残害三溪无辜百姓，弃祖宗世代相传之旧山河于不顾？

　　叹了一口气，符朗翻身直直靠在墙上，又想到了守在北面肖关的父亲，不知现下如何。再次抬头望月，躲在暗影里的他萌生出一种无力的孤独。

　　“大人？”一声称呼传来，符朗闭眼理了理心情，很快重新振作走出了暗影，答道：“何事？”

　　端着一碗热汤的亲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明日免不了一场硬仗，大人看在身后那些还仰仗您的父老乡亲们，再吃不下，也逼自己用些吧。”说完，将手中的汤碗恭敬地举过了头顶。

　　符朗将视线移向碗中，那已被熬煮得失去一切特征的惨白组织瞬间让他作呕，他知道碗中的是什么，但最终他逼自己忍了下去，道了谢：“明早热了我吃吧。”

　　他转身又抬头看向孤月，不再想东想西，迅速谋划起明日的攻伐。

　　同一片夜空下，从青州急速奔向东都的官澈，留下一千人马装作声势浩大的样子继续佯攻后，出现在了离三溪童关还有两日路程的山林中。此刻，他与林知愚一众将领谋士，正席地坐在一片空地上讨论着些什么。

　　而这些出征将士们远在齐地的家眷，有的，比如洛听雪，正因为迷之自信四仰八叉地睡着，有的，比如霜降，伴着孤灯一直编着平安结，久久没有睡意。

　　不论今夜如何，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并且格外晃人眼睛。

　　站在城墙垛口的符朗，面无表情地看着来势汹汹的达怛列阵。远处，仍有后续部队在渡河，连绵不绝。近处，登岸的敌军很快褪去渡河时的狼狈，有序地自然成阵。重骑居中，轻骑两翼展开，斥候游弋于外缘。

　　所有人都静默着，唯闻旌旗猎猎作响，马嘶惊人心神。

　　符朗稳稳地张弓搭箭，其余守将见了，也齐齐蓄势待发。

　　不曾想，此时达怛阵前，一队人骑着马出列，最前面由两人押着一个中原书生模样的人，来到了城墙近前。

　　为首髡发壮实的骑兵哈哈大笑地喊话道：“符朗，你突围出去的人，就带了这个弱得像病羊羔的人回来，可没有你想要的援军。”

　　“告诉他，”敦实的壮汉抽了一鞭子在柳言志背上，“你的主人官澈带了一句什么话给他！”

　　符朗眯眼，箭立刻瞄准被押着的人，他有预感，绝不能让这人说出什么话来动摇士气！

　　可箭还未发出，只听见那被押着的瘦弱之人额头与眉间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到：“大将军三日之内必到！守住共灭蛮……”

　　话还没说完，柳言志的头已经被恼羞成怒的骑兵队长一刀砍下，头颅坠落在尘土之中，翻滚了几圈才终于静止。

　　符朗盯着那双尚未闭上，依然圆睁着不屈的眼睛，绷紧的肩背骤然一松，弓弦卸力，持弓的手臂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直紧抿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眶中，一抹水光闪过又在眨眼间消退。

　　好！很好！援军总算在能强撑的最后一刻到了，这天下终究还是有同志之人，他发誓，这里就是答里巴的葬身之地！

　　符朗旋即再次蓄力搭弓，筋弦绷紧如满月，“咻——”，箭矢带着尖锐的唿哨离弦，举刀呼喝的骑兵队长瞬间身形一滞，咽喉插箭的他随即重重栽下马背。

　　听到有援军到来的守城将士们士气大振地欢呼起来，见符朗弃弓拔剑挥下，顷刻间蓄力，无数点燃的火箭就如同倾盆而下的火雨，呼啸着扎入城下早已埋设好的壕沟之中，一道数里长的火墙骤然腾起，瞬间将战场分割成了两半。

　　分割成两边的达怛军终于动了起来，顶着烈焰凶悍地涌向童关城墙，箭矢如蝗，从达怛阵中仰射而来，与城头守军对射，很快，城墙上就不断有人中箭坠下城墙。

　　不久后，达怛军的云梯和攻城车进入了童关守军的射程，符朗令旗挥下，城垛后的投石手立刻就位，数百枚被烧得滚烫，甚至表面已熔至赤红的石球很快连续发出，石球所至，盾毁人亡，引得城下敌军阵型大乱。

　　可以凶悍著称的达怛军，最终还是摸到了墙下开始攀城。第三波守军见状，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很快就位如大雨倾下，童关的将士咬牙拼死击退了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上的达怛人。

　　城上城下，兵刃撞击声、喊杀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足足焦灼了两天两夜。双方都在透支最后的气力——城上之人咬牙拼命等着援军到来合力夹击，城下之人则急着在官澈大军到来之前解决童关。谁退半分，便是万劫不复！

　　给所有人上紧发条，带着十万大军的官澈，却在黎明破晓即将赶至童关时，被人将了一军。

　　“报——”一位风尘仆仆的小校几乎是滚鞍而下，踉跄几步，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大将军！东都……东都急变！柳怀远突然发难，已击破留守的田将军所部！如今他正带着一万卫拉特骑兵朝青州进犯，田将军浴血奋战，终究寡不敌众，特命末将杀出重围，星夜来报——恳请大将军速发援兵，迟恐青州不保啊！”

　　田植那个蠢货，做戏都不会做才让人看出了蹊跷，还没本事收拾烂摊子。林知愚先官澈一步皱眉，可据前方探报，符朗已经损耗了答里巴部大半精锐，此时正是歼灭其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三溪便会彻底沦陷，再要夺回谈何容易？

　　“伯……大将军，”林知愚抱拳请战，“柳怀远便交给我，定让你无后顾之忧！”

　　官澈沉吟片刻，答应了林知愚。他压下所有担忧，走近前拍了拍林知愚的肩膀，笑道：“我俩不妨比一比，谁先向谁捷报如何？”

　　“你这赌好无赖，”林知愚哈哈大笑，“你收拾完答里巴我指不定才追上柳怀远，不过，这捷报我是传定了！”

　　“好，为兄等你好消息！”

　　沉沉目送着林知愚带着林家精锐远走，官澈深吸一口气望了望湛蓝的天，头也不回的打马朝童关挺进——成败在此一举，他定不会输，少伯亦是如此。

　　符朗此时已经全身浸血，这些血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攻上城墙敌军的。他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全靠意志和惯性挥着刀。

　　“大人，你快看！”突然，一声喜悦的大叫让他清醒过来，“那是援军吗？”

　　符朗一刀劈下，一名刚冒头的达怛士兵惨叫一声，连同云梯一齐向后栽去，他趁机用卷刃的刀支撑住身体，猛地扶住被鲜血染得滑腻的垛墙，向远处望去。

　　一阵低沉却能穿透战场喧嚣的号角声自远方响起，让所有仍在搏杀的人皆是一滞，往声音的方向张望。紧接着，在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伴随着滚滚烟尘骤然涌现，无数面玄色战旗在风中猎猎展开，旗上的“官”字鲜明耀眼。

　　“是官大将军！”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城头上，片刻的死寂之后，爆发出劫后余生般嘶哑却狂喜的呐喊，这呐喊迅速连成一片，压过了所有的厮杀声。

　　看见后军阵型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潮轻易踩碎，城下的达怛大军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督战的蒙郭勒津王声嘶力竭地吼叫，也无法阻止恐慌的蔓延，云梯上的士兵像下饺子一样慌乱跳下，场面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四散奔逃。

　　符朗死死攥着垛口，他看着黑潮涌来，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仰天畅快地大笑不止。

　　“各位壮士，”笑够后，符朗转身对着所剩不多的将士们做了一个长揖，“朗，拜谢各位高义！是你们以血肉之躯，为身后万千百姓，挣得了这最后一线生机。此恩此德，朗与苍生，永世不忘！”

　　“各位壮士且留步，愿诸位前程似锦，再享盛世！”说罢，符朗大步流星地走下城墙骑上战马，吩咐守将开门。

　　断粮之时，他默许以人相食，甚至……该是他向无辜死去之人以死谢罪的时候了。

　　阳光太烈，靠着墙大口喘气的高良程，几乎是眯着眼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劈出一条血路，朝逃跑的蒙郭勒津王冲去。

　　“艹你娘个腿。”高良程吐了口血唾沫，仰头看着无一丝云的天，突然大笑不止。

　　犹记得当初他从恢河带兵逃来童关时，不过想补给一下再寻个好地方投奔，最后却被符朗哄骗着留了下来。不过这厮也没说谎，过了今天，就是他高良程加官进爵的好时候了。

　　笑着笑着，高良程低下了头，骂了句“鸟货”，丢下手中卷刃的刀，从旁边的尸山中寻了一把满意的，下了城墙骑上马，朝符朗追去。

　　而他后面，陆陆续续跟出了一条线……

　　林知愚现下也猫在峡谷的一侧高处，看着下面如河流般自然蜿蜒的一线峡道。所有人都静息以待必然会抄后出现，对前面田老将军诱敌的战场发动奇袭的卫拉特骑兵，所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就显得很突兀。

　　林十三快速靠近林知愚耳语了一番，只见林知愚先是嘲讽地笑了笑，骂了句“草包”，然后垂下眼思索了片刻便吩咐道：“你领着三队和四队的人去支援那田草包，定要挡住柳怀远，不能让他和卫拉特形成夹击之势，否则，你们就折在那了。”

　　“可是……”林十三眉头都快打成结，“那可是一万卫拉特骑兵，公子你带着余下的五千弟兄……”

　　还没说完，林知愚的钩镰枪指向了他的脖子，止住了话头。

　　“乱军心者，十三你也是老人，知道后果。”林知愚眯眼锐利地盯了一眼讷讷不敢言的林十三，收回了枪，“你只要和那田草包守住前面，剩下的不必操心。实在放心不下，你就赶紧取下柳怀远的人头，来与我汇合。”

　　“十三……必不辱使命！”

　　林十三走后不久，卫拉特骑兵如约而至。放滚石檑木后，谷内刚才看着还不可一世的骑兵洪流，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兄弟们！杀——！”趁乱，林知愚猛夹马腹，一马当先，沿着预设的陡坡，向着混乱的敌阵发起了冲锋，身后的林家精锐们同样发出震天的怒吼，如洪流般紧随而下。

　　这道银色雷霆借助俯冲的势能和钩镰枪对骑兵的威力，很快展现出了碾碎一切的力量，受惊的战马被钩镰枪横扫，马腿应声而断，悲鸣着将背上的骑士甩出，甩出的人随即被无数铁蹄踏成肉泥……

　　林知愚憋着一口气，朝着人马最密集的地方冲撞，钩开皮甲，刺穿血肉，所过之处，人马俱碎，残肢断臂混合着挡开的兵器冲天而起，一条血路就此杀出。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喊杀声渐渐微弱。当林知愚用尽最后力气，将钩镰枪捅进最后一个敌将的胸膛时，整个峡谷终于陷入了死寂。

　　林知愚拔出枪，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其深深插入泥土，支撑住即将倒下的身体，他想回头看看，可是力不从心，只是觉得挂在胸膛，洛听雪为他祈福的玉佩烫得有些受不住。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闭上眼睛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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