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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泾阳县。
科举舞弊案发后,礼部侍郎张瑞锒铛入狱。但清崖带来的线报说,张瑞手中不少关键的书信,却被他的故交,一名叫做“杜凉非”的江湖掮客携卷潜逃,藏匿在泾阳县地界内。
刑部的人在泾阳地界搜刮数日,费尽周折,终于在偏僻的庄院里将杜凉非擒获。然而,搜查之下才知,重要书信凭证,还是先一步被杜凉非转交给第三方,去向成谜。
阴暗潮湿的牢房深处,墙壁上的火把噼啪作响。中年男子被铁链紧紧缚在刑架上,衣衫凌乱,不断破口大骂着。
裴春渡揉揉眉心:“老样子,我先来?”
燕之郁颔首:“好。”
裴春渡擅长攻心,晓以利害,诱以生路,从不用刑。
“小兔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靠伺候人爬上来的玩意,也配审问你爷爷我?!”半刻钟过去,杜凉非依旧拼命辱骂着。
“某的耐心有限。”裴春渡轻叹一声,“你若执迷不悟,某只好请侍郎来审你。你在长安盘桓多年,应当听过他的名号,这世上,没什么秘密是侍郎撬不开的。”
他们二人搭档多年,深知彼此的手段。他也能隐隐感受到燕之郁表面下的不正常。作为大理寺卿,他审问犯人,为的是水落石出。但燕之郁不一样。
杜凉非听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裴春渡,随即“呸”地啐出唾沫,唾沫星子落在脚边的干草上。
裴春渡摇摇头,面露遗憾。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牢房大门。
“之郁,你来吧。”
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
燕之郁从阴影中走出,火光照亮他的身形。他今日未着官袍,穿着玄色劲装,墨色长发用玉簪高高束起,肤色冷白,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黑漆漆的桃花眼,在跳动的火光下,仿佛凝着薄冰的深潭。
杜凉非先是一愣,随即啐出一口血沫,笑道:“怎么还是个毛头小子?你们朝廷没有别的人啊?!”
燕之郁走到水桶边,拿起木瓢,舀起一瓢浑浊冰冷的脏水,手臂一扬,兜头盖脸地泼在杜凉非头上。
“噗——咳咳咳!”杜凉非被呛得剧烈咳嗽着,冷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和血污混在一起,看上去狼狈不堪,“狗杂种,有本事给爷爷来个痛快的!”
燕之郁丢开水瓢,好奇道:“杜先生,你认得我?”
“我不认得你!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放了老子,不然……”杜凉非叫嚣着。
少年从墙上取下一根浸过水的牛皮鞭,轻轻捋顺鞭梢。下一刻,鞭影破空。“啪”地一鞭,抽在杜凉非裸露的胸膛上,皮开肉绽。
“呃!”杜凉非闷哼一声,身体剧烈抽搐。
紧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鞭影纵横,血花随着鞭子的起落不断飞溅,在墙壁上留下点点猩红。
“就、就这点本事?给爷爷挠痒痒呢!没吃饭吗!”杜凉非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
“杜先生,有必要为张瑞这样子卖命么?”燕之郁很是不解,“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关你屁事!”杜凉非啐出一口血水,“你们这些靠着舔皇帝上位的宠臣,懂个屁的忠义!”
燕之郁停下动作,微微喘息。汗水浸湿额前的碎发,贴在白皙的皮肤上。俊美的五官沾染血污,更添诡异的美感,仿佛地狱中执掌刑罚的玉面罗刹。
“没吃饭吗,小子!”杜凉非疼得浑身颤抖,但眼神中的桀骜丝毫未减,继续冷嘲热讽着,“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就这点能耐啊?”
燕之郁走到刑具架边,拈起一枚钢钉,走到杜凉非面前。
“杜先生,最后问你一次,东西在哪里?”少年的声音很是清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死都不会说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在哪!哈哈哈……”杜凉非笑起来,“爷爷告诉你,你这种踩着人血往上爬的东西,迟早有报应!等你失势,看谁还把你当人看……到时候,你妻子孩子指不定被哪个权贵掳去当玩物……你就等着当活王八吧……哈哈哈……”
“啧……杜先生,我很久没亲自审过人。有些生疏,你一会见谅。”
话音刚落,他手腕微转,乌黑的钢针对准杜凉非手臂上的穴位,缓慢地刺进去。
钉骨刑,通过将钢针刺入特定穴位,引发如同骨骼被敲碎般的剧痛,但不会致命。
“呃啊——”杜凉非满脸冷汗。
燕之郁扯过一块脏污的布团,塞进他的嘴里。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杜凉非眼球暴突,全身抽搐着。
燕之郁拈起第四根钢针,准备再次落下。
就在这时,牢房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负责记录口供的小吏,低着头,端着笔墨纸砚,躬身走进来。小吏约莫十五六岁,身量不高,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侧影清瘦单薄,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燕之郁感到一阵恍惚。小吏身影,和女郎纤细的身影重叠。何妙观就站在那里,穿着天青色的襦裙,抬起溪水般澄澈的眼眸,困惑不安地望着他。
“燕之郁,你这是在做什么?”
“……妙观,他是犯人,所以我才这样对待他。妙观……在刑部,我没有办法。”
何妙观微微歪头,目光落在他沾着血点的手上:“我还以为,你随随便便就会杀人呢。”
“妙观,我怎么会随便地杀人呢?”
“哦……燕之郁,你坦白告诉我,你真的没有杀过无辜的人吗?”
“没有……他们都是有罪之人。”
“真的一个无辜的都没有吗?”
“……也有一些无辜的。”
“所以你刚刚在欺骗我。燕之郁,你真恶心。”
“妙观。我、我没有想欺骗你……我虽然杀过很多人,但我发誓,我今后不会再杀人的。而且,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燕之郁,你还记得在扬州时,我们去静山的那一日么?那天的雨特别特别大。”
“嗯。我记得。和你一起做过的所有的事,我都记得。”
“所以,你也应该记得那一回,在悬崖边上发生的事情吧。”
“……”
“当时,你是不是也想杀死我?”
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惊得他一身冷汗。燕之郁眼睫颤抖,指尖的钢针掉落在地面上,发出“叮当”的声响。眼前的幻影霎时消散,何妙观站立的位置,只有一滩暗沉发黑的血污。
是幻觉。
燕之郁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墙壁上,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小吏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墨,快步上前:“侍郎大人,您还好么?”
“没事……”燕之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疲惫道,“看着他。别让他死掉。”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牢房,推开门,刺眼的日光涌入眼睛。
燕之郁抬起手,手背挡在额前,在原地站立片刻,才勉强适应光亮。
“之郁?”裴春渡听到动静,“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什么。”燕之郁敷衍道,“太久没亲自审问过,有点不适应。”
“杜凉非这种江湖滚刀肉,嘴硬得很,不是一两日能用常规手段撬开的。”裴春渡轻叹一声,“你连日奔波查案,又许久未曾好好歇息,心力耗损太大。不如先将他押回长安,从长计议,慢慢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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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永兴坊时,已是深夜。东厢房亮着灯。
燕之郁走到门前,抬手欲推,门却“吱呀”一声,先从里面被拉开。温暖的烛光流淌而出,女郎披着一件外衫,含笑地看着他,得意道:“燕之郁,我方才听到脚步声,又轻又急,就猜到是你回来。——快进来。”
“妙观……”
烛光下,少年的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下黑影浓重,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憔悴。
“燕之郁……你脸色好差。”何妙观连忙拉着他到桌边,把桌上的小盅推到他面前,“阿葵给我做的,现在温度正好,你快喝下去暖暖身子。”
“嗯……谢谢妙观。”燕之郁低声应着,声音沙哑。但他没有坐下,张开手臂,将何妙观整个揽入怀中,轻声道,“这些天,妙观,我真的好想你……让我先抱一会。”
“我也很想你。”何妙观靠在他怀里,“这些天长安总是电闪雷鸣,下大暴雨,我夜里睡不踏实,老是担心你回来的时候万一也是这样的坏天气,路上该多难走。幸好今天是个晴天……不过,你不是说至少要呆上十五天么?今天……才十一天吧。”
“妙观,我实在太想你,所以提早回来。”燕之郁低声道。
“你啊……”何妙观轻叹一声,“好吧,反正我们也打算回扬州,他们交代的事情,你敷衍一下,也没事。”
烛火熄灭后,屋内陷入黑暗,燕之郁抱着女郎,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梦里,长安城弥漫着大雾里,不远处,何妙观背对着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
他连忙走上前,但平日里总是含笑的脸,此刻却布满寒霜,很是嫌恶地看着他:“燕之郁,别碰我。”
“妙观?”
“不要叫我‘妙观’,你让我觉得恶心。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我没有……妙观,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想辩解。
“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欺骗我,瞒着我你的身份,装作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他拼命想埋葬的过往,此刻赤裸裸地摊开。
阴暗牢房里飞溅的血污,杜凉非扭曲的脸,杜澹庵的脸,无数张死在他手底,他甚至记都记不清的容貌,一一浮现在眼前……
“燕之郁,你真的好可怕。”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妙观——!”
燕之郁从梦中惊醒过来,急促地喘息着。他在黑暗中慌乱地侧过头。枕边,女郎正安然熟睡,呼吸均匀绵长,温热的气息轻轻拂在他的手臂上。
没事的。
只好隐藏得够好。只要知情者都闭上嘴巴。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妙观永远不会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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