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一)
“知道晏惊时去哪了吗?”
正勤勤恳恳熬汤的判官领子一紧,面前出现言朔那张阴沉可怖的脸。
这是又犯了什么病?
判官无奈,低声道:“鬼君您都不知道,我更是不知啊。”
“怎么能找到她?”
“通讯玉佩不是已经给您了吗,找不到吗?”
言朔正在为此事心烦,通讯玉佩突然没了反应,不论怎么都找不到晏惊时的踪迹。
她在躲着他。
松开判官的领子,言朔想,她还是厌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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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韵仙子,又见面了。”
走在天界用云朵铺就的、柔软的路上,时不时有仙君仙子和晏惊时打招呼。
她在天界的时间本就不长,中间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就不记得这些人谁是谁了,只能尴尬地回着笑。
“仙子腰间是冥界之物吧,到天界来会失去作用的,重要的话可以找崇阳仙君帮忙修理。”
“我知道了,多谢仙君提醒。”晏惊时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坏就坏了吧,没必要还是不要再见了。
她此番回来是为了向天帝说明度化亡魂一事的来龙去脉,顺便问问自己有什么新的任务没。
走到殿外,正巧一人从殿内捂着口鼻出来,见到晏惊时,本就嫌弃的表情更添几分。
“我说仙子这是在冥界待了多久,都快被淹入味了。”
不明所以的晏惊时抬起袖子闻了闻,没什么异味啊。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人离得稍远了些,上下打量着她,“是你身上沾满了冥界的阴气,染上一点便叫我好生难受。刚在大殿也是,那么多阴气,定是那鬼王来过,早知我就不来了。”
听闻掌管百花的仙子青荷对阴气最为敏感,一点点都会使她的鲜花受到污染。
“抱歉。”晏惊时看了看身上,不知所措。
“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青荷捏了个诀,将自己罩了起来,“此番冥界之行可还顺利?听闻鬼王已经回来了。”
“还算顺利,多谢仙子挂念了。”
“那就好,”青荷点点头,“此事了,冥界也莫要去了,少和他们接触的好。”
“此事怎讲?”晏惊时疑惑,从她接触的这段时间来看,冥界中人也不像传闻中的狠辣。
“你来的时间短不清楚也正常,那鬼王狠厉阴毒,”提到鬼王,青荷面上满是厌恶,“就从最近的说,他因一人为人间降下灾祸,致使生灵涂炭,哀魂满地,自己又拍拍屁股消失了,留下冥界这烂摊子。也亏得仙子能帮他们这个忙。”
因一人为人间降下灾祸……晏惊时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那人是……”宴惊时犹豫着,那个名字在她心中不断翻滚。
“说是他在人间从恶鬼手中捡回来的,冥界许多人都看见了,好像脸上有些伤痕。”
“那灾祸……可是人间二十年前那场灾祸?”她攥紧了手指,心脏在砰砰直跳。
“对对,没错,”见她面色不好,青荷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这位不也是那场灾祸的受害者吗。
罪过,罪过,不该举这个例子的。
她面露尴尬,快速道:“总之仙子记住了,言朔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晏惊时盯着脚尖,没看见青荷那急匆匆逃离似的背影。
怎么会是他。
她幼时便见人间各种惨状,没少骂过天地,凭什么他们要受这种苦难。
也曾幻想过会有神仙救万民于水火,摆脱这不堪的乱世。
没有人听到她的、万民的诉求。
在她醒来被告知成为神仙的时候并不快乐,既然世上真的有神仙,那为什么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呼喊。
虚伪的神明。
这也是她不愿留在在天界的一个缘由。
现在有人告诉她,这场灾祸仅仅源于一人,自己也曾因他而死。
宴惊时整理好思绪,收起最后一丝期待。
或许沈诏也是他无聊时的乐子,他们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摘下腰间玉佩,从云层间扔下。
果然还是不要见的好。
“为什么找不到她?”言朔一遍遍的翻看着浮世镜中的景象,情绪已经达到要爆发的边缘。
先前见不到她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迫切的需要做另一件事转移注意,实在烦得慌也可以偷偷去见她一眼,尽管他并不承认他对宴惊时有什么想法。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人消失了,他们就此一别两宽不好吗。
对了,她可是明思啊,他应该找到她的,对她说说这两百年的苦闷,她会愿意听的。
明思不能再离开了,要找到她!
言朔赤红着眼,所思所念映在浮世镜上,皆是宴惊时与沈诏的过往。
而他一无所觉。
故地重游,宴惊时心中却翻不出什么浪花,凝神殿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明思,她却是宴惊时。
凝神殿脱离于世俗之外,非熟悉路者几乎无法到达,是以此处分外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一人。
走了一圈,宴惊时来到了明思的寝殿,她想知道当年明思失踪一事到底是为何,若无此事,人间灾祸或许也不会发生。
或者说她想来求个安慰,诸多百姓间接性因她而死,她试图寻找什么来掩盖自己的罪恶感。
“回来了。”
身着袈裟的僧人背对着她站在寝殿中央,背影瘦削,与她在浮世镜中见到的变了些。
“大师何故瘦了如此之多?”宴惊时站在寝殿门口,缓慢走了进去。
惹尘大师闭了闭眼睛,话语中带着愧疚:“心中有愧,难以入睡,夜夜来此诵经,盼终得圆满。”
难道惹尘大师还在想着那件事?
她虽不是明思,但有了她的记忆,也不希望惹尘大师如此。
“我原以为像大师这般的人物不会执着于从前,毕竟未来才是重要的,”晏惊时偏了偏头,“不是吗?”
惹尘大师不语,半晌才道:“你说得对,执着于过去并非好事,那你又因何而来呢?”
本想让他莫因百年前那事伤神,但想到自己的来意,又觉得有些可笑,她有什么资格劝人事事放下,她自己都做不到。
“是我话多了。”晏惊时自嘲地笑笑。
“我知你是因何而来,不过我帮不了你,暂且住下吧,说不定你所求之事会有答案。”
见他就这么走了,宴惊时想了想,决定在此住下。反正现下也没什么事,这里没人打搅,倒也自在。
凝神殿的日子的确无聊,也难怪明思不愿待在此处,除了平日看些书竟真没别的事可做。
闲来无事,宴惊时到处翻翻看看,见书架上摆着一个精美的木雕盒子。正对着她这面刻着天地山川花鸟虫鱼,一片生机盎然。
将盒子拖起,宴惊时转了个面,虚无的大殿,和她所在的凝神殿极为相似。
另外两面则是刻画着缕缕仙气仙界和以三途河奈何桥为特征的冥界。
四个面加起来便是整个世界的组成,盖子上没有突出来的纹路,倒是有两个圆形的凹槽,它们重叠了一部分,交织在一起。
巴掌大的盒子,才拿起了一小会,便如灌了铅一般坠着她的手腕,宴惊时直觉此物定十分重要,不是寻常的装饰品,便将它放回原处。谁知那盒子明明已经四平八稳地放在了书架上,就在她抽回手的那一刻,盖子掀开了一条缝,自己掉在了地上。
宴惊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一低头瞟到盒子里空空如也,不禁纳闷盒子的材料如此之重,下一秒便觉有冰凉的东西自额头挤进脑袋。
头痛欲裂,凉意逐渐裹挟全身,宴惊时跌跌撞撞躺在床踏上蒙着被子。
不知名的东西果然不要动,这下好了又要遭罪了,宴惊时迷迷糊糊地想。
“此次天灾你救人无数,虽违背了不可插手人间之事的规定,但功过相抵,你还剩许多功德未领。”
说话的声音如同六岁孩童,青涩且稚嫩,宴惊时却在其中感受到了不得违背的强势。
说话这么有压迫感,不知是何方神圣。
眼皮不受控制地抬起,映入眼帘的是面前不算高的孩子。
与世间其他孩童并无区别,模样似女娃般清秀,仔细看眉眼却有说不出的英气,叫人难以分辨他的性别。
他圆嘟嘟的唇再次开合:“未免见到的人太多引发骚乱,这些功德由我亲自给你。”
说着,孩童伸出半握着的手,眼神示意宴惊时接过。
不对,他是谁。
自己并未做什么,何来功德?
宴惊时挣扎着试图控制身体,却似僵在那般一动不动。
直到另自己发出声音,疲惫且沙哑:“我不想要功德。”
动作逐渐停止,宴惊时知道了,这是明思,她又一次来到了明思的记忆。
这次或许能找到明思失踪的真相。
“为什么,这不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吗?”童声发出疑问,又带了些不满。
“我救人并非为了功德,因一人之过降祸于整个人间,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这个时间出现,还称来给她送功德,明思一想便知,这是天道或者天道的人。
不管他是谁,终于有人能够听到她的诉求。
“但那些人也确实犯错了啊,”孩童歪着头,像数数般一根根按着手指,“求长生而同类相残、相信恶鬼的谎言、为求生路相互背弃……”
他停下动作,眼神冰冷地看着明思:“姐姐,你说他们不该罚吗?”
稚嫩的面庞上出现了大人的表情,让人看了不禁汗毛乍起。可明思不管这个,势要将所有的愤怒都说出来:“你只看到了他们的恶,被人所害和天灾无辜惨死的人呢?他们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都因你而丧命。”
“以恶制恶,下次再有这种闹剧他们也会因忌惮谨慎选择,这是解决一件事情最好、且最快的选择。”
果然天道是这么想的,他从不会给人任何机会,以暴制暴、以恶制恶,让人在惧怕下不敢闹事,以此来达到和平的目的。
冷血,也残忍。
“我和你打个赌吧,”明思笑了,疤痕密布的脸看起来有些可怖,但不难看出面上的从容,“我赌人间自有秩序,就算没有你的干预,他们也会自己铲除异心,恢复平静。”
孩童挑了下眉,有些轻屑:“就凭他们?唯利是图的凡人而已。”
“就凭他们,人拥有善良、坚毅等美德,他们的力量可移山填海,非无用之辈。”
“有趣,”孩童笑了几声,“那我到要看看,以他们不过几十年的血肉之躯,到底能翻出什么风浪。”
“一言为定,若我赢了,你不再插手人间任何事物。”
“可以,我也懒得管那些琐碎之事,从现在起我不插手,让人间自行发展,赌约完成时我自会来找你。”
明思心里默默舒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是达成了。
“我还有两个请求,能不能也应允了?”这天道傲慢,说话凶巴巴的,她都以为不会同意她的赌约,没成想几句话就搞定了,或许他不像表现出来的固守成规,她另外两件事说不定也会同意。
孩童眉毛稍皱,面上露出不耐,语气冷冰冰的:“什么事,你先说。”
“希望用这些功德换善闻和天灾中死去的,无辜人的性命,他们是无辜的。”
天道啧了一声,心道怎么百年不出世,一出来就遇到这么个麻烦,以往谁见了他不是接连点头,不管他说什么都同意,怎么面前这人要求这么多,难道是舍利化身的缘故?
看来佛门与他们不太一样。
“首先,善闻本身命数未尽,因你之故插手天灾,落得身死下场。但其本身功德圆满,舍利之身获得重塑机会,不用我插手。”
本来颓废已久的明思听到这话瞳孔剧烈颤动,善闻还可以活过来!重塑肉身相当于重新修练一番,虽然慢,但好歹有这个机会,无论多久她都可以等的。
“其次,你说的无辜之人无法复生,他们死在天谴中,天谴不可逆,他们的生命同样不可逆。若你同意,我可将这些功德注入经文里,每当经文念诵,就是在为他们超度,来世会更加顺遂。”
既然不能复生,福气累加到来世也算不错,只是可惜今生吃了这么多苦,未得圆满。
“好,就让这些功德去超度他们吧,也算是有了作用。”
“这些功德给了你便是你的,只要你的要求不过分,随你怎么处理。还有件事是什么,快说。”
明思眼神定在一处,牙齿不断摩挲着下唇,双手也不自觉地揪着衣料。
“你知鬼王言朔受怨气侵蚀,失去理智时影响巨大,为何要如此安排?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法。”
“竟是为了他,”天道嗤笑,“都怪我当初太过仁慈,若早些剥了他的感情,单纯的作为怨气载体,现在会安静得多。”
明思愤怒不已:“为什么?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有情感有思想,你说的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天道,不能有情。”
只这几个字,明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言朔是下一任天道。
“原来…如此…吗?”她的心有些痛,难道言朔真要变成他最讨厌的样子?
不,他不会,她也不允许。
“他不会成为天道,他宁可忍受痛苦也不愿接受你口中的虚空,从此刻起,他便不能成为天道,他与你的理念完完全全相违背。”
天道毫不避讳地承认:“你说的没错,我也在想如何是好。”
“听说怨气可以在轮回中逐渐化解,我愿替他背负所有怨气去入轮回。”
“怨气不会消失,每时每刻都在产生。你就算净化了现在的又怎样,杯水车薪罢了。”
“不论多少,皆注我身。”明思的眼神异常决绝,“我甘愿永世轮回,承受怨气之痛。倘若人间也可以自己恢复秩序,你也没有理由寻找替代者,言朔也就没了作用。”
天道挑了下眉,并没有否认:“你说的,想清楚了。”
人间诸事琐碎,他并不能一一看管,只能在必要之时降下天谴已做惩戒,但他的力量是有限的,总会有消失的一天,那时候就需要替代者。
本来言朔是很好的选择,正好帮他解决怨气的问题,若他抛弃情感,那必是天道的不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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