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水

　　雪在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霰的魂契，他将这枚属于六哥的玉坠牢牢地握在掌心。

　　举目四望，雷火天劫之下，百乙地已不复存在。

　　众人近旁，站立了数百年的大巫茅屋，在见证了百乙地的辉煌繁荣与没落衰败之后，终于也在这悲壮惨烈的天劫之下，化为了灰烬。

　　雪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着四周不断烧毁坍塌的茅屋。他回想起自己初入水界时六哥常来陪他的场景，还有做了魂官后六哥对他的照顾，以及每次离开水界时六哥对他唠唠叨叨的叮嘱……

　　雪的鼻尖一酸，哪怕七情的禁制还在，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什么。

　　封慕尘静立在雪的身旁，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人生而向死，魂官阴使见多了生离死别，再多的安慰在天命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世末时尔，人民浇伪。为善者少，为恶者多。贪残无厌，六情五欲。结诸恶业，终劫说之。”

　　“惟愿大慈，渡济众生，以示大道。拔度三涂五苦八难，使此辈罪魂，出离罪恼，开出光明，长得安宁。”

　　叶青玄手持三清铃，绕着凤凰木燃尽后的废墟，一遍一遍地行持唱科。“叮叮铃铃”琳琅振响的铃声伴着叶青玄舒缓悠扬的诵唱，回响在大山之下的这片土地上。其声撼心，拔度死魂，让人动容。

　　有人替自己清场，正好收回七魄。封慕尘伸出一手，向着四周放出神识，心念一动：“三魂护体，七魄归位。身心自在，内外明彻。”

　　苏禾既死，封慕尘的七魄受到他的感召，从四周的枯焦荒木中，慢慢聚拢飞至他的掌中。只是有一点残魄却又从他掌心飞离，飘忽忽飞到了雪的身上，隐入了雪的墨发之中。

　　这应该就是封慕尘用来封印雪三魂的残魄。残魄易主年久，已不认肉身了。

　　叶青玄刚凝神静气地唱了两遍，就听远处的落星喊过来：“师父师父，你快来。”

　　“你喊什么喊！”叶青玄板起脸，“三清铃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你瞎嚷嚷什么！”

　　落星坐在地上，身旁是相顾无言的古漪古涟两兄弟，北落则站在两兄弟身后悄悄地为霰抹着眼泪。

　　“师父……”见师父恼了，落星便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古漪和古涟身侧，小声喊道，“你快来看看，这些是什么东西……”

　　叶青玄收起三清铃，一背手大踏步走过来。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方才从象牙中飞出的元神碎片，竟然停留在两兄弟身旁。

　　叶青玄一挥手，将那些碎片召入手中细细看了看：“倒也真是奇怪，这是什么人的元神碎片？怎么会在屋顶上？”

　　雪和封慕尘也听见了落星的喊声，二人对视一眼，并肩走至近前。雪收好了霰的玉坠，心中思索着是否该先将他的殒落告知水界。

　　封慕尘上前一步接过叶青玄手中的元神碎片，掌中灵力流出，在灵力的催动下元神碎片缓缓幻化出了人形。人形逐渐化真，一个长相柔美却满目悲怆的女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我乃百乙地第十代大巫师阿古烟，今日百乙地在我手中覆灭，我自知罪不可恕。现割裂元神置于圣物之中，甘受诸民苦痛，天罚万劫，以赎我罪……”

　　原来，这元神碎片中，是百乙地最后一代大巫师阿古烟的自述。

　　百乙地将苏禾囚禁两百年，用尽了无数办法都没能使巫女诞下妖巫之子。这两百年间，有难以计数的巫女因承受不住苏禾的妖气而丧生。

　　人妖本就殊途，妖巫之术却偏要逆天而行，因此族中早有质疑之声。等秘术传承到阿古烟手中时，已经有许多的族人在反对了。

　　阿古烟接任大巫师时只有十三岁，她第一次在石屋内见到苏禾，就被他吸引了。不单单是容貌，更多的是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醉心花妖在暗无天日的石屋中度过了两百年，几乎不成人形。他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只有秘药的药效将过，他才会迷离地睁开双眼，盯着囚笼上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开始，阿古烟有的只是恻隐之心。一株花藤，不给它阳光与泥土，它要如何活下去呢？

　　于是，她就放宽了禁制。先是命人撤去了苏禾身上的绳索，后又给石屋重新点亮了烛火。再后来，她会在下一次喂药前的间隙，陪苏禾说说话。

　　也许是见她还小，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比较乖巧，苏禾后来便也会不咸不淡地回应两句。

　　后来，在族中那些反对妖巫之术的人的支持下，阿古烟撤去了苏禾的秘药，这也给了苏禾得以暗中修习妖法的机会。

　　百乙地的覆灭发生在阿古烟将苏禾带出石屋的那天。

　　那是七十年前的一个夏日。烈日炎炎，大暑已至。阿古烟召集了百乙地所有的族人，又命仆从帮苏禾梳洗换衣，然后带着他来到了盛放的凤凰木下。

　　她要在今日，当着妖父的面，昭告全族：她怀上了妖巫之子，她就是真正的巫母！百乙地数代人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她还会告诉苏禾，今日，她以大巫师之名还他自由！他若想走，她不会强留，他若想留，她必以真心待他。

　　可是，当阿古烟挽着一袭红衣的苏禾出现，族人们都跪地行礼的时候，苏禾却突然发难！

　　他释放醉心花香，召出无数的草木花藤，只不过一刻的功夫，便将百乙地所有的族人屠杀殆尽！

　　这一日，凤凰木之下血流成河。

　　不知为何，阿古烟在尸山血海中活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她腹中有妖族的血脉，树精藤怪不敢伤她；又或许是因为苏禾故意留她一命，想让她独自一人痛苦地活在愧疚与悔恨中。

　　苏禾屠戮尽兴后，便抛下这位带他重见天日的百乙地最后一任大巫师，身穿血衣，向着东方行去。

　　阿古烟绝望之际，将自己的一缕元神割裂，封存在象牙之中。留下忏悔与誓言后，她便也向着东方而去，去找苏禾报灭族之仇。

　　落星看看阿古烟又看看古涟古漪，“咦”了一声：“这大巫师看起来怎么跟他俩有点像？”

　　其实阿古烟刚出现的时候，在场的其他几人就已经认出来了。

　　这位百乙地的最后一任大巫师，恐怕就是古涟古漪的娘亲。

　　也许她受苏禾的妖气所侵，加上元神受损，等走到吴县的时候已经油尽灯枯，在忘忧岛上产下兄弟二人后就离开了人世。

　　随着阿古烟残存元神的消散，曾经百乙地的一切，都化作了昨日虚梦。古漪突然跳起来大喊一声：“啊！！”然后冲开众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朽木淤泥中，拼命地用手挖，拼命地挖，口中不断地哀嚎着。

　　古涟呆呆地站起来，远远地望着发了疯的弟弟。

　　神魔一念，善恶难定。

　　也许只有古漪才能体会，那个亦魔亦邪，亦师亦父，与自己相伴几十年，时常对他严厉却又从未丢下他的“主人”，他那个皮壳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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