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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不悛
漓洲城的行商最近都遇到了些麻烦,前往城内最常走的那条道上多了个抢钱的小鬼,不是调侃的叫法,是鬼,货真价实的鬼。
那鬼大约是哪家横死的小女孩,身上阴煞极重,每每蹲在界石上等着过路人,不合身的黑色斗篷里隐隐约约透出些黑沉沉的脸色,更偶尔的时候,有风吹过,据说有人还瞄见这小女鬼额上有一枚铜钱。
那时的漓洲城和鬼打交道做生意的人还不多,提到鬼,尤其还是碰到小鬼拦路,第一反应都是害怕。
那地方还正好离城内不近也不远,人烟稀少,连草木都没有几棵,黄土烟尘在路上翻滚,孤立无援的场景很难不让人脊背生寒。
这条路向来安全,所以除了带了几个马夫和家丁的行商,剩下的基本都是独自一人。那小鬼见人来从界石上往下一跳,直直走过来,手往人前一伸,基本就没有人敢吱声了。
那些人多的行商一听她只要一文钱,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给她了。
对,她只要一文钱。
铜板到手就不知道朝什么方向跑远了。
这小鬼蹊跷又奇怪,铜钱鬼的事也就很快在漓洲城里传开了。
·
玄呦自认自己没做太过分的事,没有害人杀生,抢钱这事她无话可说,但总归也没抢太多。
一日,她照常蹲在界石上拦着过路行人,那次碰见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年龄已有几分大,面色憔悴,忧心忡忡的不知道在操心什么,抬眼猛然看见她就吓得浑身直哆嗦。
他看见她的时候已经离界石很近了,玄呦也就干脆没下去,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朝他伸出右手:“一文钱。”
男人还是哆嗦个不停,磨磨叽叽地摸自己钱袋子,作势要拿出来了又一停,犹犹豫豫地开口,“……能不给吗?”
玄呦这才看清他的眼角是红的。
“我求求你,”他说,“我真的、真的——”
话还没说完,他喉间就覆上了一只手。
突然出现的青年掐得很用力,而且果断。玄呦看着眼前的人发出可怕的嘶声,他说不了话,无法呼吸,双眼因为窒息而上翻,嘴角溢出无法控制的涎水,就这样被慢慢掐死在了她跟前。
动手的陌生男子来得毫无征兆,悄无声息。
玄呦抬头去看,他刚刚杀完人,脸上却一派风轻云淡,微微俯身捡起死掉那人的钱袋子,目光才扫向她,竟然看起来……隐隐有些失望。
“抢钱这种事情,怎么才抢一文钱?”
玄呦再也忍不住,从界石上下来弯腰去吐。
“……”
龙阙心里很复杂,这小鬼看了自己一眼就吐了??
“我……咳咳、”玄呦吐得有点晕,扶着膝盖缓了好一会才仰头看他,“我讨厌死人的味道……很恶心。”
“……这死了有一天吗?”
哪来的什么味道?
玄呦不理他的嘲讽,“就是有。”
龙阙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你杀人的时候怎么杀?边吐边杀?”
“我不杀人。”
龙阙听到回答,失了兴致,“没意思。”
他把钱袋子丢给玄呦,后者没想到他会这样,没接住,钱袋子就滑到了她的脚边。
“我以为漓洲城的铜钱鬼多十恶不赦,原来就是个拿人钱买零嘴的小屁孩。”
他说着,径直就往城里走。
玄呦在身后问:“所以你跟他没仇?”
她说的是地上躺着的中年男人。
龙阙头也不回,“不认识。”
玄呦目送他走远,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捡起了那袋钱。
不认识……就随便杀了?
那个看上去人模人样,穿得金贵的青年才该是实打实的恶鬼。
她不知道地上这些该怎么处理,就干脆没管,跑去河边简单清洗了一下自己就准备去城内了。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青年她不认识,也觉得这样的人不会跟她有什么交集,也就没再多想,倒是那个中年男人死前求她时发红的眼睛一直在玄呦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求求你,我真的、真的——”
他那时想求她什么呢,放过他?他真的怎么?
“今日来得好早。”杨婶招呼她,玄呦回了神。
她笑了笑说,“嗯。”
有了那袋子钱,她也没必要在界石多待。
见杨婶时玄呦是不戴兜帽的,她不想让这个人知道她就是城里传的风风火火的铜钱鬼。在她面前,她不想有一点不好。
这是世上最后一个关心她爱她的人了。
她不想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她甚至为此把自己额前的碎发拢到一起,瞎剪了一个可以挡住额头铜钱的刘海。
玄呦绕进杨婶的摊位内侧,上手开始帮忙。
“你还和你爹娘住在城外啊?这些日子多了个什么铜钱鬼,你可要小心,没撞见过吧?”杨婶关心道。
玄呦笑了笑:“没有,没事。我好着呢。”
杨婶还不知道她家里的事,她不常听城里妇人间的流言,也没什么人关注他们城外的这一家子,她也就还不知道。
玄呦觉得,这样挺好的,但心里也总不可避免地偶尔有些不踏实。
她有时也会因此做些噩梦,梦见唯一爱她的杨婶知道了一切,她没有大吼大叫,没有愤怒,她只是沉默,沉默,不掩饰自己眼里深不见底的失望。
她怕那一天。
杨婶的摊位又卖糖画又卖包子。大多数时候玄呦是帮她拌包子馅,偶尔再和和面,最少的时间是做糖画。
玄呦老觉得自己做的糖画没有杨婶的甜,明明步骤一样,放的糖也够多了,却总没有杨婶的好吃。不过这样也好,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吃杨婶亲手做的糖画了。
“对了,”杨婶边和面边对她说,“这些日子有些奇怪。”
“怎么了?”
“我这几天每次回家算账的时候都多出来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有来买东西的不小心给多了……我这心里呀,老放不下。”
玄呦正往钱盒里一枚一枚丢钱的手微微一顿,又继续了。
“哪有这样的事。”她笑着打消她的疑虑,“兴许是算错了。”
杨婶点点头,又自嘲地一笑,“也是,婶子年纪大了,是算不来账咯。”
“杨婶不要说这样的话,杨婶还年轻着呢!”
“你这丫头啊,光是嘴甜……”
“没有杨婶的糖画甜!”
“……”
铜钱鬼杀了人的传言很快又传遍了漓洲城。
玄呦刚开始还想着不甚好,但看着那些过往路人行商更怕她,她钱拿得更顺畅了,也就没再操心什么,甚至还暗暗觉得当初没收拾那尸体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她的后悔来得也快。
有一日,她碰到的不再是往常的那些人,而是一个估摸着七八岁的一个小少年。
他走近,站在玄呦所在的界石跟前,也不说话,就这么巴巴地望着她。
“你干什么?”
小孩不说话,继续盯着她,眼神里竟有些委屈。
玄呦被他盯得受不了了,但又不想冲这么一个小孩发脾气,“……没什么事我走了。”
见她真要跳下界石,小孩这才急了,扯着她的外衣,嘴里嘟嘟囔囔的,“……我想、我想跟着你。”
玄呦一愣。
她先是没想到竟然有认都不认识的小孩来找她,随后又极快地拒绝了。
“不行。”
要是真要这小孩跟着她,说话不带个把门的,让杨婶知道了她就是铜钱鬼,那就麻烦大了。
可那小孩不依不饶。
玄呦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说再多的冷血绝情还是做不到彻底,她又耳根子软。那小孩缠着她,天天都来寻她,到了杨婶的摊位前也乖巧地知道不乱说话,对她又一口一个“姐姐”叫个不停……
玄呦的心没那么硬。
于是有一天,那小孩再次提起请求时,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从草靶子上拿下一个大小中等的糖画,递给他。
“吃吧。”
那小孩眼中闪过错愕和惊讶,却没有喜。
玄呦早该明白那眼神的预示,也早该意识到这小孩的面目有几分眼熟——他的眉宇和嘴唇都与那个求她的中年男人相似,几日前死在她眼前的那个。
“不必留活口,杀了就好。”为首的男人抽出长剑,对身后的吩咐。
小孩迎上去,面色焦急,还不停地回头看她。
看她什么呢。
她听见小孩对那人说:“我觉得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不要急啊!来得太早了,我觉得找错了人,不是她……”
哦——
玄呦了然,心软了呀?
她冷笑。
为首男子烦躁地打断他,“认错什么,能认错什么?你自己跑到华谷来求主持公道,华谷帮民众处理这些孽物从来没有半途而返、空手而归的道理。这不是很明白吗?她身上煞气那么重,不是杀你父亲的那个,定也作过恶,让开!”
玄呦看着那人带着一队人朝她走过来,心底暗暗自嘲,原来杀她还用得着动用这么多人马。
她也不反抗,就站在原地捂着伤口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她刚刚中了一箭。
她在冷笑。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下面的那枚沾着血痂的铜板,上面的红绳同样扎眼。
“大人!这位大人!”
杨婶从她身后跑出来,拦在前面。玄呦这才慌了,紧紧捂着自己额前的铜钱。
好在杨婶顾不上回头,她急急忙忙说着:“大人不可能的,一定是搞错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不会干出这种事,小民可以发誓!我、我……我可以拿我的命保证!”
“浪费时间。”
杨婶倒下去了。
玄呦愣在原地。
这般草菅人命的做派,让她想起了杀死那个中年男人的青年。
同样的轻易。
同样的随意。
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竟然真的在对面的队伍里看到了那张脸,但杨婶不是他杀的,他手里没有拿弓,只拿了一把闪着银光的短刃。
龙阙看到她的目光,甚至还笑了笑,好像在说——
看啊,这世上到处是像我一样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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