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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海(三)
他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还提出要将那位神祇逼出无相镜,作为使用这个法宝的交换代价。
他们自己在太一法境中会是什么情形尚未可知,何况以凡人之身去逼迫洪荒神祇。这个条件可谓相当苛刻,少昀不疑有他。
据司命所言,无相镜在一座极高的山峰上。山上终年冰封,罡风呼号。求镜之人需从山脚一步一叩首,攀至山顶。唯有至诚之人,方能取得此镜。
虚空中显出红衣的男人艰难而虔诚求镜的画面。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罡风刮到山下,皮开肉绽,也许连筋骨都折断了。
他咳着血,慢慢爬起来,又继续叩首、攀爬。
司命泡了壶茶,倚在虹霓上嗑着瓜子,从一开始的津津有味直看到索然无趣。
无相镜是真的,但,其实也就是他招招手的事。至于远古幻境,那是纯粹看运气,看缘分,看他那徒弟的心情。
他如此磋磨少昀,不过出于好心罢了。
多年来,他在幻海界中目睹了多少千差万别的悲惨故事。能寻到此处的生灵,都是执念深重、无法可解,能帮一点是一点。
何况他与那缕残魂的主人早年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旧识。眼见这两人一生纠葛至此,处置得好了是善缘;处置得不好,是两败俱伤的冤孽。
祖神曾评判其“魔性深重”,果然不假。挫挫那人的魔性,也许是件好事。
但,那人既然能两次为其做到如此地步,堪称毫无保留,为什么还会走到今天?
司命神君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若干年后少昀带着无相镜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没想明白。
要想同帝息一起在太一法境里重生,除非将魂魄镇在无相镜里,以秘术封印于虚空之中。待若干年后太一法境开启,方能轮回世间。
少昀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司命消除了他在幻海界中的记忆,大发慈悲,将他的真身和那个沾染了帝息气泽的幻象也一并封印其中。
想起这人堪忧的心智,神君叹着气,将一段古怪的符号直接拓印在了他的神识中:“这是无相镜的注解。
无相镜是我那徒弟造出来的,我也不太了解。日后开启之时,也许会同别的幻境融合,也许会同太一法境融合,谁也说不好会是什么情形。届时这段注解会适当提示一下,不至于令你迷失其中。”
看着这遍体鳞伤、狼狈到了极点的男人,他终于一时没忍住,像个老妈子一样念叨了句:“你要心里真有他,总该替他想想,而不是全然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情之一字,不是征服和掌控,更不是只图一时痛快。”
那是少昀离开幻海界前听到的最后一段话。
司命如此说,是因为按照命书所判,他与帝息投入轮回,化为凡人,无论从前什么样,最后都应当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唯有极度的痛苦最能刺激生灵神魂中潜藏深沉的记忆,所以,他的两半魂魄本应该带给那人无尽的痛苦和磨难,历经无数次的崩溃而不屈服不放弃,最终斩断他们之间的孽缘,忆起过往种种,方能觉醒远古神祇的神性和力量,得以回归正位,真正复活。
如同一块璞玉,将外层包裹的杂质石头一点点磨去,雕琢,成就旷世奇珍。
然而,从前在纯阳之国一世为人,以真正的人的身份相处日久,见识多了,少昀竟慢慢产生了凡人的七情六谷欠。
但究竟是什么,以他对刚刚萌生出凡人情感的那点浅薄了解,却一时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在他的意识里,他将那人从身到心都视为己有,一边想要亲近他,一边又想彻底征服他;一边渴慕他如同寻觅一生的珍宝,一边又想将他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神界生灵以亿万计,全都算上,大概也没有一个会如同少昀这般感激天魔恶念。倘若不是前世之时它的侵蚀、引|诱,他大概到最后也不会知道自己心里对于君息的那些感觉究竟是什么。
直到它令他想起一点点远古往事的碎片,他才恍惚觉出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去复活那人,并不单单是因为解除血契或者沾染了那人羽化的因果,好像还有很多别的,更复杂的缘由。
也许那些就是心悦,是喜欢,是情意。
然而也正因着天魔恶念彻底勾出了他的魔性,展现出了全然的占有、控制、践踏、折辱……却彻底泯灭了本应有的尊重、仰慕、崇敬、亲近……
他因一己之私,以邪术将君息炼成活偶人,痛苦是够了,却也无异于直接毁了他。
今生这唯一的机会,同样因着他妄动私心,贪恋于温情,沉溺于陪伴,几乎就此错过。
虽然心里不想承认,事实是,在这一点上,宣武侯做得比他好多了。但,有些事情,又岂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他是天地灵物不假,但他天生魔性深重也不假。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他全然不懂。
天下生灵,都逃不过命数。天道赋予他灵智,却又将他造化成了这般模样,让他阴差阳错遇见了倾心之人。
他想将之牢牢抓在手心里,又不知道该如何抓住。跌跌撞撞两世,反倒将他们一起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他从来不曾遇见过那人,也许一生就这么无爱无恨地过下去,也挺好。
如果他生而为人,知情识趣,通晓七情六谷欠,遇见了那人,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
可惜,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纵然以祖神心怀天下的胸襟,临羽化前却终是分了一丝私心的怜悯与他,替他安排一场未来;纵然以东荒神帝之尊,承了祖神的遗命和托付,身死魂消之前替他铺就一条坦途,然而他终究辜负了他们的期盼与嘱咐,不惜毁身裂魂,倾尽所有,去留住那缕残魂,留住他最初的一眼沉沦。
他一生恣意桀骜,随性不羁,到头来,却终归是要为了怀中之人,藏起所有心思,隐下所有真相,只希望那人能更恨他一些,再恨他一些,直到能毫不犹豫地亲手取了他的性命也不会有丝毫心痛,不会有半分舍不得。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缥缈的琴声,惊醒了沉思的人。少昀从过往中回过神。
君息的躯体依然在熟睡,神识失去了掌控权,却清醒无比。他能通过同心蛊感知到那人不加掩饰的冷漠和仇恨。
以及暴烈杀意。
他夜夜拥着那人入眠,像是守护着他千辛万苦寻回的宝石;那人却夜夜想起前世的部族和王宫,那些杀戮和欺辱。
想起当年的王城学宫初见,他随时任大祭司登上高耸的训示台,俯视着试炼场边缘正气喘吁吁仰望着他的单薄少年。像是乍然相逢等候半生的故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虚的一处像是被什么填满了。
原来那不是错觉,那人的一缕残魂中,本就融合了他亲手挖出的一块心脏。
哪怕有一天,他身死魂消,那块心脏却将永生与那人的魂魄纠缠在一起,随着他在凡世终老。纵然他回归正位,也将伴随终身,再不可分离。
如此,也算圆满。
全然的黑暗中,大祭司无视他的仇恨和杀意,静静地看了许久,俯首去亲吻他沉睡的眉眼。
局势大致稳定后,他将宣武侯从囚牢里提了出来。
彼时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战神身陷囹圄多日,已经重伤昏迷许久。但当少昀靠近之时,他居然醒了。
昏迷之中,他恍惚忆起了一些过往。
见那片火焰般的红衣簌簌而至,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本侯很好奇,你会如何处置承铭?”
少昀漠然看着这个从前自他魂魄中生生分|裂出的人,像是看着路边一只虫豸,嗓音寒凉:“不过是司命神君借用他神魂气息造出的一个幻象。既已搜过魂,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自然由他处置。”
大祭司将他带到了祭台之下。
宣武侯嗤笑一声,眯起眼睛,仰头看了隐没在云端的祭台一眼,如往常般威仪一笑,傲然道:“原来以本侯之尊,两生两世,除了对着帝息的画像有几分沉溺,从来没有可堪入眼之人。谁想竟对他一见倾心,用尽手段,必谷欠彻底征服他,原是一早在金鳞池初见,就生出了占有之心。至于最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拿了承铭为替代,却原来,竟不是因为他们长得像,而是因他本就沾染了那缕残魂的气息。
当初是本侯最先遇到他,也是本侯最先对他动心。倘若不是由着你的性子横插一脚,一切由本侯掌控,说不定他早在前世就顺利归位了,何须引出这许多波折,拖到现在?
你与本侯也算系出同源,竟能下如此狠手。莫非你以为拿了本侯祭天,天道就能怜悯你吗?”
顿了顿,他又轻蔑道:“何况以他中了贱奴印的躯体,而将一半神魂献祭上天,继任纯阳王之位,天道怕是早就震怒不已,不将你们挫骨扬灰都算仁慈了。”
少昀漠然道:“我曾答应过他,要将你送上祭台。”
宣武侯“啧”了一声,似嘲讽又似同情,淡淡道:“难怪从前祖神评判你我‘魔性深重’,旁人都传言你是个疯子,果然不假。你如此作为,竟全不在意日后魂魄残缺吗?
但即使你用尽手段,你二人注定要互相残杀,不死不休。待他归位之日,就是你在天命台上履行天道契约之时。你我和他,注定终身不得相守。
神途漫漫,他身居东荒至高尊位,终有一天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你如今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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