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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
霁月在武王府没有伤人,司圣泽进门时见到的一地“尸体”都只是被击中了睡穴。两派相争,底下人无非各为其主,霁月与他们不相为谋,但她敬畏生命。
司圣铎醒后安分了起来,从前他瞧不起司圣泽,是觉着他能坐上太子位全系走了狗屎运,在他心里,司圣泽始终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弃在皇宫一角的茕茕少年。经过这一次他总算重新审视起现在的司圣泽,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的气数已然尽了。
霁月能让他睡,自也有本事让他死,实力最是做不得假,他一院子的精锐打不赢司圣泽手下一个瘦弱女流,武王府也早已不敌东宫。
司煦的中风一直没好,没撑多少时日即众望所归地驾了崩,朱颜故自此消失无踪,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她走了,霁月继续留下的由头也跟着走了。
国丧后新帝登基,改国号盛稷,司圣泽黄袍加身,同样压在身上的还有一国之重担。
他每日都睡得极晚,有时甚至伏案到天明,皇位太大,衬得他身形更加伶仃,他看似坐拥着天下,却仍旧孑然一身。
他是安邦定国的明君,殚精竭虑换来一片海晏河清,用最短时间实现了盛稷中兴。可高位何其难坐,多少人仰望着他,就有多少人在挑他的错处。百姓们称颂他的好,也暗地指摘他好得还不够,凡人有过是人之常情,美玉有瑕却成了美玉之罪。他们奉他上神坛,他便必须是万能的神,没有无能为力的权利。
“田涝了吃不饱也要怪你,不知道从别地调粮要时间的么?”霁月清早出门转了一圈,听到些闲言碎语,忿忿不平:“还有个人昨晚家里遭了贼,说这破世道太乱,压根不配叫中兴,简直是……一派胡言!”说到气头上,她把面前小几踹歪了半边。
司圣泽把小几摆正,好脾气地笑笑,只说:“人无远虑,才顾得上近忧,有精力指点江山,是好事,说明我治国有方呢。”
“贪得无厌!”霁月右侧唇角抽了抽,抑住了冷笑,因为司圣泽唬她冷笑容易歪嘴。
“他们也不过是想过得更好些罢了。”司圣泽瞧她忍得难受,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将她两侧唇角一并挑起,见她脸上浮起一个略显滑稽的硕大微笑,眉眼漫上春意。
霁月摆头甩开他的手,忽然问道:“那你呢?”
司圣泽神色微顿,霁月没给他时间喘息,紧逼着他追问:“你过得好么?”
“我……知足。”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她。
霁月也不再看他。
她眼眶酸涨,悲哀摇摇欲坠,她忍着不让它落下,忍到最后竟忍出声笑来,笑意不冷,却很凉。
知足?
他有什么可知足的?黄袍加身,实是束缚自由;权势富贵,从来非他所求;万里山河,自此只在梦中;九故十亲,不过葭莩之情……
她到东宫一年有余,发现司圣泽真是寂寞,他有忠贞下士,也不缺过人谋臣,他们助他开创盛世,都是些最好的臣子,在他们眼里,他是一国之君,是整个王朝的天,却从不是才及冠不久的少年。
这茫茫人间,只她拿他当少年,可惜分别在即,她就要走了。她一介幽灵之身,经千年而不老,再待下去怕要叫人起疑,届时她便是他的污点了。
霁月攥紧拳,全身都在用力压下眸中暗涌,语气轻淡却微哑,作无事般提起:“听闻近日老迂腐们一个个争相奏折子催你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司圣泽转过头,静静看着她表演。
“你看你也大了,我觉得可以考虑考……”霁月不敢看他,垂头措辞。
“霁月,”司圣泽打断她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为何不纳后宫,你不知道么?”
“你为何不纳后宫,我怎么知……”霁月抱着侥幸,原想耍赖含混过去,下意识抬头望进他双眼,生生把话止住了。
司圣泽生着双风情眼,原该一副风流相,可他眼里盛着世间最深情的眸子。真心理当换真心,她不能再说冠冕堂皇的假话,那是对他一片真诚的亵渎。
但她也没法说真话,有些话一旦出了口,一切便都不一样了。霁月的舌头钝住,一时进退维谷。
幸而司圣泽也没指望她会答什么,他顿了片刻,又自顾说了起来:“你送我的花,我一直用心养着,这么多年,我只养过这一朵花。”
一句话轻轻荡起两人间那层无形薄纱,千种风情、万般心绪随风漏入,霁月一颗心被冲来撞去,十指把衣裙攥得一团皱。
司圣泽也没给她时间喘息,继续说:“我七岁时,待我好的亲人都离世了。前不久先皇病故,众王离都,待我不好的亲人也都走了。我少时不得宠,大人们要孩子避着我,长大得势后,人人又蒙着假面接近我。我没有亲朋故旧,从来都没有。”
说到这儿,他总算停下来,目光却没移开,眸色深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霁月在这短暂停顿间,心脏也跟着漏了节拍,殿内落针可闻。
下一瞬,她听见他说:
“霁月,往后路遥日久,你愿不愿意……做我最亲近的人?”
薄纱彻底掀开,司圣泽微抿唇,在眼神里把真心一层层剥给她看,那里匿着一团火,燃得丰盛又端庄,郑重而自持。
一瞬山摇地动、风云变色,又一瞬万籁沉寂、四海无声。
霁月局促的目光跌进那团火焰,在猛然蹿高的火势里窥见了流年。
他救她于虎口,给她生命里第一丝温暖;他传她穿林打叶,要她放纵爱恨无畏前路;他在乱局里念着她的安危,拼上满盘皆输背她回家;此刻他又这样望着她,将她彻底从冥地带进了红尘……
霁月望着这样的司圣泽,差点就溺了进去,近乎耗尽了理智才没有点头。她久久不曾开口,眼睁睁看他眸中星河逐渐老去,又相继陨落,最后双眼塌陷成两个幽深黑洞,失去了方才的神采。他的真心赌错了,她不是能陪他白头的人,不值得他以余生下注。
终于,她凄然一哂,说道:“下辈子吧。”
这话不是空许约,是她做出的堪称荒唐的慎重答复。冥界不是没有妖、魔、鬼、灵等入人界经历轮回的先例,只是他们法力傍身、姿容经年不减,若无难以拒绝的理由,鲜少有谁愿卸去一身所长,去体味人之八苦。
而于霁月而言,司圣泽,便是那个“人间值得”。
可惜对司圣泽来说,“下辈子”是再荒谬不过的托词,他不知她的想法,却自以为明白了,他似乎想朝她笑笑,终究未能扯出来。
他探手入怀,动作缓慢地摸出把刀交给霁月,声音喑哑:“听朱颜故说,有风的天气对你施展武功有好处,此刀名‘扶摇’,祝你今后扶摇直上,战无不胜,一世安好。”背她回东宫的那晚,他曾许过要给她一把比司圣铎的更好的刀。
他说:“你把它收下,便算我们约好了。”这是他定下来世的礼,也是他践的今生的诺。
他说完没有多留,转身出了殿门,凛风卷入几点飞雪,明灭的烛光映出扶摇刀身。
扶摇是把轻便短刃,刀尖缀了两个镖形飞轮,挥刀时飞轮转动能带出风,也能单独拆下当暗器使。刀柄是红木做的,上头雕着朵玫瑰花,栩栩如生,是司圣泽的手笔。
“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当什么刀啊?我若是司圣泽,要拿你当朵花娇养呢。”
东宫围墙下的夜半私语言犹在耳,那夜他虽拿盗贼身份骗他,说的却不是假话。
他披着满身雪走,留了一枝春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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