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不朽

　　当天下午，沈峤下了太乙山，来到齐王府，宇文宪贵为皇亲，他的府邸离皇宫很近，面积也十分广大，朱漆大门上镂着铜刻，门前有两座石狮子镇宅，威武雄壮，栩栩如生，十分气派。

　　沈峤下了马车，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俊美得近乎邪异的容貌，嘴角似笑非笑，负手而立，桀骜不驯中带着丝丝慵懒，不是晏无师又是谁。

　　沈峤心中叹气，面上却不显，礼貌的打了声招呼：“晏宗主。”

　　晏无师故作惊喜道：“阿峤是特意来找我的？”

　　沈峤：“贫道与晏宗主目的相同，来收徒。”

　　晏无师：“也难怪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阿峤果然与我心意相通。”

　　沈峤扶额，什么话到这人嘴里都能变了调。

　　其实在这碰到晏无师并不稀奇，但对方的反应却让他毛骨悚然，上一次晏无师这种态度，转手就把他送给了桑景行，不知这次又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他。

　　晏无师和沈峤并排站在齐王府门前，远远望去，一白一紫，一清冷一魅惑，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门内众人早已恭候多时，宇文宪带着一家老小，连忙打开两扇大门，迎接贵客入内。

　　“沈道尊，晏宗主，二位驾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宇文宪完全没有皇亲国戚的架子，姿态放得很低，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哪个小官的府邸。

　　说实话，宇文宪此时心中还惶惶然，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没睡醒。今天晌午陛下急招他入宫，初时他以为有紧急军务要商议，马不停蹄的进了宫，没想到竟是陛下要册立储君，对象还是他亲子。

　　宇文宪磕头推辞，周帝却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还让他下午就迎接自己请来的老师。

　　宇文宪恍恍惚惚的回到府里，脑中是一团乱麻。不是他经不住事，这事委实太出人意料。

　　陛下除了宇文赟并非没有别的儿子，先太子被废，朝中不是没有人想举他上位，就连晏无师都曾找过他，可是都被周帝给否了，所有人都以为宇文邕还会立自己的儿子，没想到皇上直接跳过了儿子和弟弟，要立侄子。

　　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竟是最后一个知道。宇文宪回过神来，把事情始末告诉王妃，两人惶惶了一阵，到底非是凡俗，急忙沐浴更衣。打算放低姿态，给老师留一个好印象，让他能多多照顾自己的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了晏无师。

　　这位本来就是太子少师，又受周帝倚重，据说，他对前太子很是看不上，甚至直接在皇帝面前明言过。之后太子果如晏无师所料，坏了事。想来，这就是陛下选他为师的原因。

　　宇文宪连忙拱手行礼，话还未出口，就被晏无师给赶了回去，言说自己在等人。

　　对上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宇文宪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先关上大门，等在里面，从门缝中，他还能看见晏少师凹了个很潇洒的造型，直到沈峤到来，两人调风弄月了一阵，他才敢开门迎客。

　　道尊和魔君，都深得陛下看重，两人地位超然，常规手段对他们无效，宇文宪只能一再放低姿态，低到沈峤都诧异的地步。

　　晏无师却毫不在乎，仿佛来到了自己家，拉着沈峤在齐王府内闲逛，视身后一群人于无物，宛如龙王出行，身后带着从大到小，一群虾兵蟹将。

　　最后还是沈峤见几个孩子迈着小短腿跟得辛苦，让他们散了，只留下齐王作陪。

　　院中有几株银杏树，叶子碧绿可爱，晏无师兴致来了，隔空摄到一片叶子，捏在手中把玩。

　　“这院子里的花开得不错，若是能有美人在树下舞剑，必也是一番美景。”

　　沈峤：“据我所知，江湖上用剑又是美人的，只有合欢宗的元宗主。你杀了桑景行，于她而言是好事，你若想看，她应该不会拒绝。”

　　晏无师感叹：“阿峤可真是不解风情，元秀秀算什么美人，在本座眼里，世间唯有一人能称美，阿峤不好奇这人是谁？”

　　沈峤坚定拒绝：“不。”

　　晏无师听而不闻，自顾自说道：“如阿峤这般冰肌玉骨，心若琉璃，内外兼修者，才是真的美。”

　　他神态自若，丝毫不觉的这话有多么羞耻，可宇文宪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齐王本来要与他们聊一聊孩子的情况，谁曾想，两个人的气氛让他插不上话，总感觉自己多余。

　　沈峤自认为行得端、坐得正，淡定自若，丝毫不为这些风言俏语所动。让人不禁赞一句好定力。

　　“贫道记得晏宗主也是位剑道大家，不知何时能有幸见到晏宗主的剑术。”

　　晏无师凑过来，在他耳畔低语：“阿峤想看，自然何时都使得。”

　　沈峤身形消瘦，晏无师肩宽腿长，二人当下的姿势，就像沈峤被后者圈在怀里，悄悄话也成了情人间的呢喃。

　　前世今生，沈峤早已习惯他这副故作亲密的样子，某人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此时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被调戏了。

　　宇文宪一手捂脸，中指与无名指间开了一条大大的缝隙，偷偷看着这对……璧人？心中明悟，道尊与魔君竟是情投意合，互相喜欢，这这这……这真是太好了，也许两个孩子可以良性竞争，不会被人裹挟，走上骨肉相残的道路。

　　三人行至后院，忽然听见有人在哈哈大笑，声音稚嫩，一听就知道年纪不大。

　　一道欢快的声音响在树下：“七郎，找到凤凰蛋了吗？”
　　一小儿正在仰望树冠，他年纪不大，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若是灌木再茂盛些，几乎能将人完全遮住。

　　树上也传来一道委屈巴巴的声音：“六兄你骗我，树上根本没有蛋，你快找人放我下去。”

　　“好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人。”

　　上去容易，下来难，树下小孩知道分寸，笑过之后也知道这种情况要找大人，临走前还叮嘱道：“你别乱动，我马上回来。”

　　“好。”树上小孩答应的好好的，他也确实没乱动，只是站的这么高还是头一次，安分了一会，就开始四处张望。

　　站得高，看得远，他这么一看，就看见了门口三人，其中就有他的父王。

　　宇文宪这人思想开阔，不似别人家的父亲，为了威严从来不抱孩子，他有七个儿子，哪一个他都亲手抱过。

　　树上小孩一见到父亲，习惯性的张开双臂就要往前扑，可他正在树上，这一扑，当时就重心不稳、脚下打滑，直接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宇文诵只感觉天地倒悬，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失重的感觉令他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忽然一道白色身影，如光掠过，如蝶翩跹，瞬间他就被一股馨香包裹。

　　心，一下就定了。

　　宇文诵滑落的一刹，齐王的脸就白了，此树高约三丈，距离很短，树上掉下一颗石子，转瞬便会落地，这点时间根本不够他去接人。悔恨之情充斥在胸腔里，眼前一片血红，若自己的武功再高一些，是否能挽回一切。

　　几乎在宇文诵刚脱离树冠的瞬间，下方便凭空多了一人，沈峤飞身而上，渺渺如鸿，轻盈若羽，顷刻就接住了小孩。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小孩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就已安安稳稳的落了地，两只小手死死抓着沈峤不放，愣愣地望着他。

　　沈峤朝怀中小童一笑，温暖和煦，安抚道：“别怕，已经安全了。”

　　小童这才回过神来，软软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沈峤刚想再安慰几句，就听晏无师在他身后凉凉道：“阿峤，你要抱他到几时？”

　　说完还瞪了宇文宪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嫌弃。

　　宇文宪苦笑，接过儿子，一下一下为他顺着背，嘴里不住地向沈峤道谢。

　　晏无师听得心烦，出言打断，问道：“你怎么会跑到树上？”

　　宇文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问他，见父亲没有阻止，便道：“六兄骗我说树上有凤凰蛋，他还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假凤凰，夜夜在我窗前飞过，我没忍住上去看看……六兄他总捉弄我！”

　　越说越羞恼，最后他趴在父亲的怀里，不肯出来。

　　宇文诵年纪虽小，却吐字清晰，说话也很有条例，沈峤看在眼内心中颇为喜欢。

　　晏无师似乎见不得他对别人另眼相看，哂笑道：“傻里傻气，以后怕不是个偏听偏信的。”

　　宇文诵的小脑袋从父亲的怀中支棱出来，长这么大，几乎人人都夸他聪慧懂事，头一次听人说他傻。

　　沈峤却道：“七郎小小年纪处变不惊，已胜过许多大人。”

　　宇文诵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别人夸他千句百句，也抵不上眼前之人的一句。

　　这时院子里有交谈声传来，想是宇文六郎带人回来了。

　　众人寻声望去，却看见了宇文质。太乙山一战，这些弟子经历生死，现下大都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舒缓身心。

　　宇文质见到沈峤，连忙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掌教。”

　　沈峤点头笑道：“起来吧，这些天可还好。”

　　“谢掌教关心，弟子一切都好。”

　　宇文质拜入玄都山，武功自然是家里最高的，宇文六郎找他接人下树，恐怕也是有此考量，小小年纪行事周全，不得不说，世家子弟确实有过人之处。

　　宇文六郎仰着小脸望着父王，有外人在，父王为什么还不放七郎下来？

　　“父王是你接七弟下来的吗？”

　　宇文宪心中后怕，就想说六郎两句，却被宇文诵的小手拦住。

　　方才是他自己不小心，他虽希望父王能教训六兄，让他以后少捉弄自己，却不希望父王因为这件事教训六兄，毕竟这件事干系到人命，可大可小。

　　他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晏无师和沈峤，前者老谋深算，后者聪慧通透。

　　沈峤越发喜爱他这性子，晏无师也对他有所改观，这份体贴像阿峤。

　　宇文宪是个好父亲，依着宇文诵的意思，并没多说什么，他把七郎放下，向二人介绍道：“这是我二子宇文质，如今拜在连善长老门下，六子宇文乾洽今年七岁半，七子宇文诵今年六岁。”

　　晏无师低头看两个小豆丁，道：“根骨上佳，都是习武之才，阿峤你先挑吧。”

　　沈峤也正有此意，早早收徒，离晏无师远点，否则说不上什么时候又被坑了。

　　沈峤俯下身，摸了摸宇文诵的小脑袋：“你可愿拜我为师？”

　　惊喜来的猝不及防，宇文诵高兴道：“愿意，我当然愿意。”说着便想要躬身下拜。就算沈峤不说，他也会求父亲常侍恩人左右。

　　沈峤连忙扶住他，“我先带你回玄都观，再正式行拜师礼也不迟，那样方显郑重。”

　　师徒俩其乐融融，宇文宪见状放下心来，却听晏无师道：“那我就选你六子吧。”

　　事先说好的一人一个，宇文宪也点头答应，尽管晏无师今天表现的色令智昏，但看边沿梅的能干，就知道他调教人的手段。

　　而且，晏无师会选宇文乾洽，也尤其深意，他觉得这小子的性格还算有趣，小小年纪就会找乐子，能耐心布局，无论是找来宇文质，还是能看出宇文宪的不对，可见其潜力，适合入魔门。

　　此行目的已成，两人都没有再留齐王府的打算，毕竟还要给孩子与亲人相处的时间。

　　齐王府外，沈峤欲上马车，晏无师跟在他身后。

　　沈峤以眼神询问对方。

　　晏无师：“阿峤是要回玄都观，我来送你。”

　　沈峤推拒道：“多谢晏宗主好意，贫道一个人可以。”

　　晏无师温柔一笑：“阿峤急什么，咱们趁此机会可以联络一下感情。”

　　沈峤毛骨悚然，心里咯噔一跳，忙道：“谁和谁联络感情？”

　　晏无师：“当然是宇文乾洽和宇文诵，年纪这么小，难免想家，正好宇文质也在，三兄弟在一起也能缓解离家的情绪。”

　　他又对宇文宪理所当然道：“把六郎也送到玄都观吧，本座近期也会住在那。”

　　宇文宪擦了把汗：“好的、好的。”

　　沈峤：“……”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马车缓缓远去，还能听见晏无师的声音：“阿峤，本座这师傅当得如何？”

　　宇文宪留在原地，摸了摸宇文乾洽的小脑袋：“六郎啊，你要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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