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

　　父子反目的戏已落幕，谢沅便召谢北辰进宫问他想领什么差事。

　　自从知道他与风清晏的事后，谢沅气闷之余又隐隐心安。谢北辰确实并无不臣之心，也确实对皇位半点念头也无。

　　自他从东都回来，依旧只安心做他毫无实权的燕定侯。每日除了去烦风清晏外，他没打算揽一点朝政军务。从一军统领到纨绔侯爷，他适应得飞快，整日逍遥自在得让谢沅牙疼。

　　谢沅虽已明了他这长子绝无可能去继承他江山，但就叫他这般胡混下去也不是事，好好的一军统领混成二世祖岂非暴殄天物。

　　“不做。”

　　谢北辰听见谢沅要他做枢密使，出口就是这两个字。

　　“那你要做什么？”谢沅蹙眉问道。

　　“什么都不做。”谢北辰答道，“替你拿下东都我便回北境，每年回来同你吃顿年夜饭。对了，风清晏的参政知事你尽快找人替，他做不了太久。”

　　他妈的——谢沅的脏话差点就飙出口。他自己什么都不干就算了，副相也要拐走？！

　　“我虽不反对你二人之事，但没说你们能离开！”谢沅气得拍桌子，指着谢北辰就开始骂：“你一身统帅三军的本领，风清晏一身辅政治世之学，你就打算这么荒废了？你对得起霍老将军对你倾注的心血！”

　　谢北辰不知可否地挑眉，道：“有我在朝，即便太子位谢北川也会如坐针毡。我倒是想为国尽忠，总得有命留下吧。”

　　闻言，谢沅便顿了顿，一时沉默下来。

　　以谢北辰的军功，即便谢沅都曾忌惮他功高盖主。何况谢北川既不占嫡也不占长，还无任何军功政绩在身。若有谢北辰在朝，他确实日子不好过。谢沅缓缓坐回宽椅，蹙眉思考起来。

　　谢北辰见他一时没了主意，便从承德殿退出来。抬眼看了看天色已近晌午，再过小半时辰该用午膳了，他脚步一转便往政事堂行去。

　　政事堂内分坐数十阁臣正在办公，潘从锦端着茶盏立在风清晏桌前同他说话。他微微弯身，指着风清晏手中奏疏道：“西京城南河道护堤在去年雨季后曾着人修缮，短短一年不到又请资费修护。工部竟就这样呈上来了，胆子不小。”

　　风清晏垂眸思考片刻，道：“且查查去年上报修缮结果的奏疏，隐约记得当时因户部放款有所延误，拖拉至入冬冻土，似是并未完成修缮。今年开春至今都不曾续过此事吗？”

　　潘从锦直起身“哦”了一声，这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于是干笑道：“还是你记性好。这折子写得没头没脑，也不将事情前因说清楚。”

　　“他写你便信么，不一样得查。”风清晏应道。

　　谢北辰缓步走进门，阁臣纷纷起身拱手施礼。

　　“见过燕定候。”

　　谢北辰抬手示意不必管他，脚下不停径自朝里间行去。众人早已习惯他每日上工似的往政事堂跑，也不去招呼他这闲人。只道昔日的烬霖军大统领与烬霖军督军感情甚好，倒尚未往别处想。

　　见他来，风清晏便柔了神色，眼中不自觉带上笑，同潘从锦说道：“这折子先压着，我去找人将此事来龙去脉理清楚再陈御览。”

　　潘从锦点头，朝谢北辰拱拱手便转身回了自己桌前。

　　风清晏起身对谢北川笑道：“且等片刻。”

　　谢北辰靠在门边，歪着头静静看他，眼角眉梢皆是柔和笑意。风清晏行过他身侧，将那折子给了外间一名内阁学士，着那人去查去年至今有关西京河道修缮事宜的往来奏程。

　　谢北辰舒眉展目静静看了他片刻，一时竟觉得眼下这样也不错。他在朝中赚钱养家，他在家中备饭暖榻。

　　光阴若能停在此刻就好了，便再无血雨腥风和生离死别。

　　“走吧。”风清晏知他是来寻他用膳的，却见他两手空空，不由问道：“今日怎没带食盒？”

　　“从靖王那边过来，没备饭食。出去吃？”谢北辰抬手便搭在他肩头，将人搂着出了政事堂的门。

　　“靖王寻你何事？”风清晏问道。

　　“看不惯我无事一身轻，想我领差事。”谢北辰答道。

　　“拒了？”

　　“自然。你也趁早同潘从锦说，叫他着手择人替你。自你任职参政知事，倒是将他养得白胖起来。依赖太过，当心以后走不脱。”谢北辰没好气地道。

　　“胡说。潘相玉树临风，哪里就白胖了。”风清晏低头浅笑，“西京两位次辅不日便到，到时我多派些差事过去。”

　　“你有打算就好。”谢北辰道：“没有也无妨，横竖到时候是潘从锦头疼。”

　　二人并肩走在宫中，尚未出中庭便见谢北川带着一行护卫迎面行来。

　　回南都已有月余，谢北辰还是第一次见他。一眼看去便觉谢北川眉目神色似与以往不同，隐隐带了些阴郁。而这阴郁在看见谢北川与风清晏时瞬间便散，仿若错觉。那脸上绽放明媚笑意，三步并两步来到他们身前站定，谢北川笑着拱手道：

　　“皇兄，听闻你在东都受了伤，可好些了？”谢北川拉起他手臂打量，语中关切溢于言表。

　　“无碍。”谢北辰挥了挥手给他看，接着道：“几月不见又窜个子了。”

　　他抬手在谢北川肩头击了一拳，拳下肌肉结实，已全无昔日少年清瘦模样。尚不足十八的年岁能练成这般身形，可见拳脚功夫并无懈怠。如今连身量都已与他相差无几，面庞亦已呈现刚毅线条，再无法看作孩子了。

　　“二殿下。”见谢北川的目光移过来，风清晏便躬身行了一礼。

　　谢北川侧身不肯受，虚扶他一把道：“风大人，好久不见。”

　　风清晏顿了顿，想起这是自北都府后第一次以风清晏的身份与谢北川见面，确实很有些久了。

　　“先前……”

　　“近午了，你去何处？”谢北辰打断风清晏的话，问道。

　　“刚从母妃那边过来，去给父王请安，蹭顿午膳。”谢北川笑道，“皇兄同去么？”

　　“不了，我另有约。”谢北辰说着便轻拉了风清晏手腕，道：“改日校场练练，且看看你功夫进展。”

　　“好。我等皇兄。”谢北川笑意不绝。

　　直到他二人身影拐出中庭大门，谢北川才缓缓收回目光，唇边笑容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片阴郁。

　　不知为何，与谢北川这个照面让风清晏隐隐有些不安，吃饭时便有些心不在焉，饭食送入口半天咽不下去。

　　“不合胃口？”谢北辰看了看桌上素食，又看了看风清晏。

　　“稷安，你多留心谢北川。”风清晏搁下筷子，认真道：“先前在北都府我假死之事，对他怕是有影响，他应当很愧疚了些时日，大约觉得因自己引了尹墨才害我身死。之后你与靖王假意反目，他又在不知情之下被拿来做了幌子。”

　　闻言，谢北辰也放下碗筷，想了想道：“知道了，回头寻机会同他谈谈。但今日看来他并未放在心上。”

　　“越是毫无芥蒂的模样可能芥蒂越深。若真如此，他怕是并不打算给你解释的机会，已认定你与谢沅都在利用他。”风清晏说道：“若他愿意解开这心结便罢，若不愿意，你要早做打算。”

　　“你想太多。”谢北辰笑道：“亲兄弟，不至于为此反目。况且我都拱手河山了，他还要如何。”

　　也是。风情垂眸想了想，只要不同他争太子位，谢北川短时间应当不至于做出过激举动。何况谢沅看起来也不像早死的样子，待功成便远离朝堂，他就算再心有芥蒂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思及此，风清晏便将此事丢开了。

　　见他吃得差不多，谢北辰这才撑着下巴开口道：“你何时去给我娘请安？”

　　风清晏顿时一鲠，急忙抓起一旁茶杯灌了一口茶进嘴，这才将噎在喉咙的饭菜咽下去。

　　谢北辰见状便笑出声，拍着他后背顺了顺，道：“慌什么，她早知道了。”

　　风清晏双目圆睁，道：“她知道？”

　　“嗯。谢沅告诉她了。”谢北辰抬手拭去他唇边水渍，接着道：“我娘向来开明大气，惊讶难免，但接受得还算快。”

　　“何时？”风清晏讶异地问道。

　　“你管何时，反正她在等你见公婆。”谢北辰执起茶壶替他续上茶水。

　　闻言，风清晏蹙眉，说：“为何是公婆？”

　　“别计较这个。”谢北辰不想同他纠缠这件事，“总躲着不是事，你自己寻个时机去一趟。”

　　风清晏便鼓着脸转头移开目光，不吭声了，从头到脚写着“不想去”三个字。虽是两情相悦，但面对霍谨云他总有种拐了人家寄予厚望的儿子的愧疚感。

　　谢北辰十岁出头便被霍蕴之将军带在身边走南闯北，平叛乱荡海寇，后又统领烬霖军征战北境多年。想起霍谨云亲手在那柄小木剑上刻下的“鹰飞于天、经纶事物”八个字，便可知昔日她对他的期望是何等高远。

　　如今因为他，霍谨云的期盼尽数化作泡影。

　　谢北辰抬手揉了揉他脑后的发，笑道：“怕什么，我娘不吃野味。”

　　“你才野味！”风清晏瞪他一眼拍开他的手，顿了顿又可怜兮兮地抬眼看他，说道：“你陪我么？”

　　谢北辰瞧着他那怂样便笑出声，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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