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娑罗

作者:顾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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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雨


      “就是这里。”慕澈予推开门侧身一让,叶淮言便沉着脸踏进了这间宅子。他踏进门槛,忽又回过身来客客气气地对着身后人说道:“顾郎君便送到这里吧,前段日子劳您费心看顾舍妹,实在是铭感五内,不胜感激,还请顾郎君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自亲赴柳府正式拜谢。”

      慕澈予垂首抱着花灯,最上面的这一层草编蝴蝶已经快被她看出茧子来了。是啊,淮言当然会认得他啊,淮言时常在沈靖南身边行走,怎么能不认得他呢?不认得他的恐怕只有她这个大傻子吧。

      顾珏也客客气气地笑着回答:“叶郎君不必如此见外,况且在下的栖身之处其实并非柳府,而是隔壁这间宅子,正好顺路,并不麻烦。”

      “哦?”叶淮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顾郎君为何不住柳府?在这种蓬门荜户落脚,屈尊了。”

      顾珏唇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一些,灯笼的融融暖光罩在他身上,将他映衬得如芝兰玉树一般。

      他笑着说道:“叶郎君言重了。古有颜渊箪食瓢饮居于陋巷而不改其乐,我这宅子虽然比不得柳府富贵,但也绝非陋室,这宅外四通八达,宅内亦是干净敞亮,足以使我舒坦度日。至于屈尊二字,更是万不敢当。”

      叶淮言便挑眉一笑:“顾郎君说的在理,是我偏狭了。”

      这二人言笑晏晏,旁边的慕澈予则自始至终木着脸立在原地,一声不吭,直到叶淮言提高声音再问了她一遍“你在江都就一直住在这里”时,她才低低“嗯”了一声,跟在叶淮言的身后进了屋,随他一起在屋内坐了下来。

      她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那里,眉眼低落,肩膀也是塌着的,整个人都在向着最低最深处沉去,看在叶淮言的眼里,她这般作态显然是在无声地表达着她心中的不悦已经到达了极点。叶淮言一直以来努力压着的怒气猛一下子就蹿上心头,他深深地吐纳几番,尽量平息这股怒火,一字一句地问她:“怎么没去庐州?舒和派来的暗卫呢?取出来的钱做什么用了?”

      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就算是再愚钝也能感受到对面之人的怒气。慕澈予愣愣地抬起头,她暂时从芜杂而低落的心绪中挣脱出来,强撑起精神面对当前的现实。她抿了抿唇,老老实实地逐一回答叶淮言的提问:“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庐州,当时是为了……为了骗你才那么说的。舒和派来的暗卫我没有见过。至于先前在福来柜坊取出来的那一百六十贯钱……都用来买这间宅子了。”

      每听她答完一问,叶淮言的眉头就更皱几分:“你倒是机灵,同我说完庐州之后,只怕是立刻就转道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吧?”

      慕澈予低头缄默,深知此时不能犟嘴。她等了一会儿,见叶淮言的脸色平复了一些,才小声补充道:“我同夫人派来的暗卫对话过,我的身边……没有其他暗卫,舒和派来的人也许是出了什么事吧?”

      “夫人专门派了暗卫过来?”

      “是的,是一位沈先生,功夫十分厉害。”

      叶淮言点了点头,能让夫人赐姓为沈的无一不是她身边一等一的高手,而能被夫人在这时派来江都……看来自己须得找这位沈先生探一探口风,说不定除却保护慕澈予以外,这位沈先生还有另外的任务。

      “你把这间宅子买下来了?”叶淮言环顾四周,进来时他只不过是粗略地看了眼,现在再打量起来便带上了认真的神色,“江都物贵,用这个价格买下来还算不错。但你没有过所,这宅子的文书是如何办下来的?”

      “我办了过所。”慕澈予便将那困扰自己许久的过所拿出来给他看,宅子的文书也由此重新办理过,已经从许莲衿的名下转到了她自己的名下。叶淮言一脸惊诧地接过这些文书,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心头突然间涌上几分不合时宜的欣慰。几个月以来,先是冒着风险给她传递裴深猝死的消息,再是因此而被夫人处罚,好不容易捱到夫人的气消了,他立即便直奔庐州寻她下落,可谁知舒和派出去的暗卫竟然联系不上,他几乎把整个庐州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她。正在惶恐之际,福来柜坊忽然来信称有一胡人在江都以他的名义取钱,他正要动身去探探情况,便又收到福来柜坊的另外一封信,通知他有人在余杭以他的名义取钱,这封信上所形容的取钱者之形貌与慕澈予极为相似,因此他改变主意,立即前往余杭。他在余杭依然苦寻无果,这时忽然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称慕澈予此刻正身处江都城内,他便抱着一丝希望来到江都,终于是找到了她。

      在找到她之前,他心中做了无数种设想,如今看到她完好如初地活着,还办了过所,买了宅子,竟是把自己照料得还算不错。叶淮言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文书,感到身上的疲累总算是舒缓了一些,心中的疲累也总算是松弛了一些。他抬眸想要对她再说些什么,可就是这一眼,终于让他发现她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她低垂的脖颈,她乌黑发丝掩盖下的耳尖,她尽力掩藏却仍从袖口处微微露出的指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太过于苍白了,看在叶淮言眼中,这便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白,尽管跳动的烛光为她苍白的皮肤晕染上一层暖黄,但这层暖黄的颜色只能浮于表面,永远也没有办法温暖到她皮肤之下的血脉。

      叶淮言不禁大骇,他一个箭步便冲到慕澈予面前,不由分说地用自己的两只手分别抓紧慕澈予双手手腕,压着火气耐心去探慕澈予脉搏。一……二……三……四……五,他足足数到五才等来手下脉搏的一次跳动。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她低垂的脸,张了张嘴,还没等说出来一个字便被自己难以控制的呼吸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慕澈予不禁抬起头关切地看向他,却见他盯着自己一边咳嗽一边冷笑,她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怒气,立即将手腕抽了出来。

      “你又入幻境了?”叶淮言的质问简直是脱口而出。

      “我……”

      “你又自己入幻境了?”叶淮言又问,“自己”二字咬得尤其重。

      慕澈予嘴唇发干,叶淮言此刻的神情,犹如三年前他匆匆赶到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地残局时的复现,他愤怒到青筋暴露近乎狰狞,眼中交织着说不尽的难以置信、不甘、怨愤与恐惧,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发狂的顾谦文,鲜血淋漓的若朴,因断腿而惨叫的舒和……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中不断地重复,她忽然就失去了力气,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沉默地坐在那里,被一重重翻涌而来的血浪拍打着,又在恍惚间听到那一声声砸在阿娘身上的板子声,她微微抽了一下鼻头,手指无力地蜷缩着。

      叶淮言见她不言不语,以为她是默认了。他心中怒气更甚,几乎吼了起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命!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得到我们,我们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是不是还比不上外面的一只蝼蚁!我求求你,你低下头看一看我们吧,若朴是怎么死的,舒和的腿是怎么断的,我们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用自己的血肉供养你的,这些难道都入不了你的眼吗!你知不知道舒和为了你正在冒着生命危……”

      慕澈予呆呆地看着他,她全然不知原来淮言的心里面积攒了这么深的怨气,直到他乍然住口她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舒和怎么了?”

      “……没事。”叶淮言疲惫地合上眼睛,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开去,“今晚收拾好行李,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山。”

      屋外开始下起雨来,慕澈予抿了抿唇,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到那些草编蝴蝶上。如今她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及早回山,可是……

      叶淮言已经开始动手替她收拾起行李来,她前几日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袱就放在榻上,原本只是干干瘪瘪而已,陪着她风吹日晒了几日后便更添几分沧桑,看起来分外可怜。叶淮言用一根手指就把那包袱拎了起来,包袱皮儿一散,里边包着的几件换洗衣物便掉了出来。叶淮言顿了顿,忍不住冲着她冷笑道:“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这就能让你不惜抛弃我们?”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偶有电闪雷鸣,吹进来的风都带着又湿又冷的水汽。她的行李收无可收,叶淮言闷闷地叹了一声,重新找了张干净的包袱皮儿,将她的东西规规整整地包了起来。“快些休息吧,”他在门口停住脚步,又回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她。门旁的烛火随着门外不断吹进来的风而不甘寂寞地跳动着,映在他的脸上,把他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映得更加冷淡。就在慕澈予以为他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对她说了一声:“生辰快乐。”

      说罢,便不等她的回应,替她关紧了房门。

      对面的厢房内亮起烛光来,须臾便熄灭。她看了看榻上新包好的包袱,看了看那些盛在花灯里的草编蝴蝶,再看了看对面一片漆黑的厢房。眼前的烛火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她一点一点地攥紧拳头,攥到手心被指甲深深地刻出几道印痕,终于还是只身冲进了屋外倾盆的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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