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从噩梦中惊醒。
　　我睁开眼，头嗡嗡作响，视线水雾迷蒙，身体各处的疼痛尖叫着苏醒过来，刺得我忍不住哆嗦。
　　洁白的床铺，拉得死紧的猩红色窗帘……这是哪？
　　不对……窗帘拉着，房间没开灯，为什么我视物比白天时还要清晰？
　　颈边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我摸了摸，摸到两个牙洞，已经不流血了，可烧灼得疼痛极了。再摸摸心口，很微弱，却仍有节奏地搏动着，身体也有体温，只是比先前冷了不少……我本就体寒，如今这薄弱的体温如同一簇岌岌可危将要熄灭的火苗……
　　坐起身时，我看见垂下来的一缕银白色，微微卷曲……
　　我匆匆环视房内一圈，在墙边找到了一面长镜子，似是故意放在那的。
　　一步一步走过去。
　　镜中，映出一个苍白瘦削的女孩。
　　长长的银白色头发，银白色眼瞳，脆弱的黑色睫毛，冰雪凝结般的肤色，紧致的白色长裙更显她羸弱，左颈两个牙洞，隐隐跃动着符文的光辉。
　　饲奴……那是饲奴的标志。
　　荆棘九头蛇的图腾没有了。也是，当初本就是暂时借给我的。
　　我，真的成了吸血鬼。
　　可是……为什么我的身体还活着？我在呼吸，我的心脏在跳动，我有体温也感觉得到初夏的炎热。虽然，那感觉削弱了不少。
　　脚步声……刚转过走廊就听到了，没有呼吸和心跳，熟悉的血液味道……
　　……兰古斯-温德诺斯！
　　“吱呀”一声，门开了。
　　“哦？看来你比我预计的醒得还早。怎么样，对你的新形象满意么？呵……银色、黑色、金色，这可是大贵族特有的三种发色，平民不过是些毫无光彩的灰棕褐橙、各类杂色。”
　　他走向我。镜子里孱弱的女孩身边，出现一个高挑笔挺的男子，同样的银发银眼，身着绣了红色花纹的银丝白袍。他站在她旁边，玩着她的发梢，比她高一个头，身体也比她大了一圈，对比得非常鲜明。就像参天大树和它脚下一朵一踩就死的小小白兰。
　　只是……她双眼无神，如同花茎断裂；他笑容诡谲，好似树根吸饱毒汁。
　　我没有说话，他也不需要我说话。笑着看我一眼，俯身圈抱我腰身，望着镜子里相依相偎的人影：“瞧，我们两个很相配是不是？”亲吻我的额角，“嗯……当我看到你和他拥抱着投在窗帘上的影子时，就想比较一下试试看了。果然，还是我们更配对不对？”
　　我身体微微一震。
　　“惊讶么？”他低笑起来，“是的，我看到了，我在你家楼下徘徊良久，考虑着最后的选择。很难，所幸你帮了我一把。”
　　我禁不住抬头看他，他却狠狠收紧缠在我腰间的双手，我吃痛，想扯开他的手，自然撼动不了他一分。
　　“很奇怪是不是？明明变成了吸血鬼，却还这般不耐痛，最奇怪的是，”他扣住我的脸，审视般盯着我的眼睛，“你的身体还活着。不，这个说法不准确。应该是，你的身体没死透。一半是血族之身，另一半仍保持着凡族的特性。这不是很奇怪么？为什么你会这样呢？即使是凡族和血族的混血儿，也会在‘种族优势’定律下只保持一种种族特性，为什么你可以兼得呢？”
　　“不过……”他倏然松开我，走向窗户，“就算这样，你还是变成吸血鬼了。高兴吗？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永远凝固的十六岁美妙年华，就如你期盼的那样……”
　　话音刚落，唰一声，一把掀开了窗帘！
　　阳光瞬时涌入，照亮了房间，打在我身上！
　　我尖叫一声，浑身每一寸肌肤全都燃烧撕裂起来，冒出白气，发出嘶嘶的声音！我重重倒在地板上，徒劳地用手抱住脑袋，却还是被这极度痛楚的烧灼折磨得几乎要死去！
　　我在燃烧，在融化——
　　耳朵嗡鸣，眼前发白，什么都感觉不到，唯一感受到的只有烧灼碎裂……
　　又是唰一声，他拉上窗帘，阳光退去，溶解停止了。我缩在地上，不停地颤抖，头发乱糟糟的，皮肤碎屑一块块掉落。
　　“啊，对不起，我忘记了，保持着一半凡族之身代表着，你没有灵力，也永远无法掌握它，看来以后到了白天，你只能躲在房间里呢。”他蹲在我身边，捡起一块碎片观摩着，“愈合能力也差得要死，你这样，连同等级的饲奴都会看不起你的。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就是你的饲主。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他轻柔地扶起我的脑袋，温和地笑道：“除了提供血液，你，毫无价值。”
　　我咳嗽着，嘴角流出一丝丝血，可能烧到内脏了。
　　他掏出手帕替我拭血：“不想问我什么吗？”
　　我偏头躲开他的手，自己抹干净唇角，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墙上。
　　“这样吧，给你三个问题，只有三个，什么都可以问，我也会……尽量说实话的。”他单腿屈起坐在我对面，笑得很惬意。
　　我仰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我想问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我最想问的，不是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接近我折磨我，我想问的……只是……你爱我吗？
　　多么可悲啊……事到如今我最想知道的，连我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我闭上眼，就像这样就能掩藏掉滑落脸庞的眼泪……
　　屏蔽掉感情也许会好受点，如果真有人做得到的话。
　　“从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个来东墨县么？为了抓住我、折磨我？”
　　“是的。”他笑了一声，“还以为你会问个有点价值的问题。唉……亲爱的，你还不明白么？游戏结束了。”
　　是啊，游戏，只是游戏而已。
　　我睁开眼，平平地望向他。
　　他笑得那么轻松自在，好像什么使他格外快乐一样。
　　“我和创世之神是什么关系？”
　　他一怔，直盯着我，手摩挲着下巴，感叹道：“明嘉……呵，真不愧是明嘉，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回答问题就好了。”
　　亲王大人不满于我冷然的语气，皱了皱眉：“看来，作为初拥你的吸血鬼，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教给你啊。好吧，就像我承诺的，现在是问答时间。”他银眸骤然冷光尽现，如同朗朗晴天蓦而风雪狂烈，“你和卡欧斯-盖尔玻尼斯是什么关系？呵……不是‘什么关系’，而是……你根本就是他呢。”
　　我震惊的程度，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严重。
　　“不错的反应啊，可就是这样才令人讨厌，是不是？”他指尖发力，扣住我下颌，“魂飞魄散的灵魂怎么可能重聚？可若对象是真神卡欧斯-盖尔玻尼斯，似乎不管怎样的奇迹都有可能实现。卡欧斯-盖尔玻尼斯的转世，你看，神的影响力就是如此之大。听说他还为来世的自己造了一副完美的战士躯体，可惜你永远见不到了。你的名字，也只能是兰古斯-明嘉。”
　　他逼近我，一字字道：“知道为什么了吗？为什么我要杀死你父母、你珍惜的所有人？为什么我要折磨你，你的痛苦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你几乎杀光我全族，你欠血族的债，你酿造的所有痛苦，我会让你一笔一笔全都还清，这可能需要你付出一辈子了……哦，怕你忘了，提醒你一下，血族的一辈子，是指永恒。”
　　“……证据呢？”
　　他笑道：“看来你是不信我了。好啊，我就跟你详细些讲清楚，这样未来，你也能坦然些接受折磨呢~”
　　坦然地接受折磨？兰古斯-温德诺斯……你还可以再过分一点么？
　　“证据有三。第一点，预言显示，创世之魂的转生者将拥有随心所欲的力量，连创世神也没有的，世间独一无二、毁天灭地的力量，名为创世之力，谈笑间可灭世、弹指间可救世。我和我的占卜师思索很久，都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力量。”
　　“所以你才接近我……你想试探我，看我是不是有特殊的力量？”
　　“正是如此，聪明的姑娘。从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成了真实，从召雷那件事起，我就开始密切注意你的举动，并把这些猜疑全都交给我的占卜师。直到不久前，他们告诉了我研究结果。”
　　我听得毛骨悚然……
　　他眼中却满是兴奋，那是觊觎良久的猎物终于落网的猎人的眼神。
　　“这是惊人的力量……那份报告里称，创世之力是一种不需要灵力的力量，它由心而生，随心而动，无声无息，受你的思维和意念操纵。换言之，创世之力的触发，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你想到，创世之力就能办到。把脑中的想法成真——这就是创世之力。”他轻叹，“果然是‘随心所欲’。
　　“最可怕的是，谁也无法逃离充盈了整个世界的创世精神力的探测，也就是说，掌握了创世之力的你，不被任何人感知而能够无范围限制感知任何人任何事。”
　　他摇摇头，又轻松地笑起来：“可惜……明嘉，我切断了你的神脉，你再也不能用创世之力了。”
　　“……神脉？”
　　是比我想象得更重要的东西啊……
　　“是的，神脉，遍布在真神灵魂里的东西，若神脉全断，则神族魂飞魄散。当年的你，就是自断神脉而死。”
　　我一惊。
　　“哦，放心，我只切断了一根，你不会死的，只是变得更虚弱了而已。呵……说来，天底下能如此轻易被切断神脉的，只有你一个。不过，也不能怪你呢，你只是一个凡人罢了，离成神还差得远呢。”
　　我垂眼，他语气里的不屑太伤人。
　　“第二点，创世之神的气息融于天地万物之中，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视他为友，灵力再强法术再高超的人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你亦是如此，比空气更隐秘，只要没有看到你，就无法探知你所在。这点，相信你也察觉了。”
　　我脑海电光一闪……那只小黑猫，它不舍的眼神……还有只要我不被看见，他们就察觉不到我的存在……
　　“第三点，是最可信的……”
　　他忽然直直盯着我。
　　我为他眼中浓郁的仇恨和血腥所慑，想后退，他松开手任我退开了，在我退到一定距离后，忽然寒芒骤闪，一柄银剑直直刺进我腹部！
　　鲜血大股涌出，一息间就湿透了衣服，将白色长裙染得通红！
　　我痛吟一声，条件反射地握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割破双手，血像条小蛇，攀着剑蜿蜒而下，汇聚到那狰狞的荆棘九头蛇刻纹里，陡然闪耀起纯净的白色光芒！
　　“你看，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这把剑，认得你的血。它的光芒，斩魔族呈黑色，斩天使呈金色，只有斩神，才会焕发出如此纯洁无暇的白光。这世间，凡人之躯真神之魂的存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他激动得双手颤动，那疯狂的病态令我战栗，眼瞳倏然变成炽热的血光！
　　“只有你——卡欧斯-盖尔玻尼斯！”
　　他霍然拔剑，高举直向我头顶刺来！
　　我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
　　额头流下几星血滴，白光闪烁的长剑带着疾风停下，有些颤抖……剑尖堪堪刺破一层表皮……我近乎绝望地睁开眼。
　　他长吸一口气，血瞳退去，手一挥化去剑，又坐下来，温声笑道：“不行，不能杀你，说了要好好折磨你的，怎么能让你如此轻易死去？”
　　我擦掉血。腹部的伤口也在缓慢愈合，对吸血鬼来说，这的确是很慢的愈合速度。
　　他可惜地看着我渐渐止血的腹部：“阿古诺尔之剑是弑神之物，若你是神之躯，这伤口就不会愈合了。”
　　“所以……我才能保持一半凡族之身么？”我嗓音沙哑得要命。
　　“这算第三个问题？”
　　我沉默许久。
　　“算。”那个问题，已经没必要问了……
　　“这样么……那这最后一个问题我会好好对待的。”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却也回答着我的问题，“神族种族刻印名叫‘宁静’，是一种包容、并存的力量。有了它，神能随意借用天地万物力量的能力，这也就代表着，神族的力量是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除此之外，有其他血统的神族，可以同时保持多个种族的种族刻印并能实现自由转换，且每个种族刻印都弱化了其弱点，强化了其优势。”
　　所以我的身体只死掉了一半，同时保持着血族和凡族的特性？可是……
　　“快速愈合能力，被认为是弱点么？”
　　他不语，幽幽看着我很久，才道：“在神的眼里。”
　　是啊……伤痛，对伤痛的感觉，其实是很重要的……
　　“不过，宁静也关联着神族的‘神脉’。宁静的内涵，据说是一颗宁静之心，其他种族若能参悟宁静就能转化成神，而神族若是缺失了宁静，神脉就会萎缩，从而使他们迅速老化然后死亡。相反，神族越是宁静，外貌越是年轻，直至达到最佳的少年形态。若宁静到达至臻之境界，灵魂就会蜕变成神之魂，成为‘真神’。”
　　他说到此冷冷笑起来，斜睨着我，补充道：“就像你前世那样。”
　　我沉默。
　　“但你是独一无二的，明嘉。”他凑过来，轻语着，抚摸我惨白如纸的脸颊，“这世间所有人都是同样的灵魂，神族也是，所有神明皆是神之躯人之魂，神脉刻印在那脆弱的肉身之内。只有你不一样，你是唯一的真神，神脉已与你的灵魂融为一体，不论转世成什么种族，你世世代代都是神之魂魄。只可惜，只要肉身成不了神，你有真神之魂也是无用。所以……”他微笑，“才有了如此懦弱的你啊。明明是神之魂，却成了连半点灵力也没有、任人伤害践踏的凡人。”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道：“你想骂就骂好了，何必要铺垫那么多，你不累吗？”
　　他愉悦地笑起来：“当然不行，我要把情况都详细告诉你，让你清楚地明白你自己有多没用，让你做……呵，知晓真相的聪明人。”
　　看来，他是真的很恨我了。
　　怪不得当初他要阻挠死神看见我，怪不得他要装得那么可怜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低声笑起来，觉得自己好可悲，笑着笑着就捂住脸，泪水渗透指间打湿了手背。
　　那种悲凉，如身处莽莽荒原，整个昏暗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平静地坐在对面看我哭，银眸坚定如山，毫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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