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起这些念头，我摇摇头，岔开这个话题：“哈德斯也像康帕斯——有很多世袭的贵族？
　　“哈德斯世袭的爵位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利路亚公爵，另外一个，是梅塞德家族的伯爵爵位。其他的都在大约一百到五十年前被梅塞德伯爵和肯金森皇帝废除了。现在哈德斯的爵位与职务，都是由女皇和议会授予的，仅能保持一世，而且女王及议会有权废除。”
　　就是说，除了显赫的梅塞德家族，利路亚是哈德斯唯一一个世袭爵位继承者。
　　那么，这也是他成为女皇皇夫候选人的原因？也是利路亚与梅塞德家族关系密切的原因？还是，正相反？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免得坏了一个晚上的轻松自在的心情。
　　可是心思到底还是有些恍惚，六七年养成的谋划算计的习惯，早已经在脑子里扎了根。正有些烦躁的时候，利路亚将酒杯轻轻放回桌面：
　　“怎么不问了？”
　　我本能的接上去：
　　“问什么——”
　　抬头看见他深黑的眸子，薄唇原本犀利的线条抿成柔和的一弯：
　　“不论什么。我喜欢回答你的问题。你想知道的，我都想告诉你。”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之后心脏又漏跳几拍。
　　他的表达总是很直接，但是他的直接是隐藏在含蓄的方式里，比如比如那晚上他激烈的吻，比如一直以来的眼神中的温柔，比如刚才他跟我说，我想知道的，他都想告诉我。
　　可是那些我不想知道的呢？
　　也可能很多的事情，我更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乔克说，无知者才无畏，因为他们愚蠢，不知道自己会受伤害，所以不感到害怕。
　　我无比希望自己，面对利路亚时，还能用十七岁时那样的愚蠢与无所畏惧，来回应他的温柔。
　　气氛开始沉闷。
　　但利路亚很快推开酒杯起身，让我觉得，他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很晚了。如果你喜欢，下次我还可以陪你来这里。”
　　我犹豫了一下，默默起身，他站在旁边又加一句：
　　“普拉契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需要好好休息。”
　　我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是想多了，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即使是觉得自己爱的人，也免不了会猜忌他的心机，二十二岁的雷娅，确实已经老练到了这种地步吗？

　　走到门口处，深褐眼睛的酒馆老板将一只粗布袋递给我，却看着利路亚：
　　“啤酒和烧酒，您刚才吩咐的。”
　　我接过袋子，说声谢谢，回头看看酒馆角落里的那张桌子。
　　真的有种走回去，拿回那朵玫瑰的冲动。
　　利路亚站在门口正推门，而酒店老板一双深褐色眼睛，仍在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我。
　　推开两扇木门，意外的看到闪亮的地面，原来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秋夜的小雨，雨丝淡薄的像是没有，如随风荡起的雾。利路亚在门口一站，回头微笑：
　　“难怪今天街道这么早就冷清下来。看来我们要冒雨走回车上……”
　　“先生！”木门又被推开，深褐眼睛提着一件黑色雨披走出来，转向利路亚，“刚才忘了提醒您，外面下雨了。路上小心，晚安。”
　　长长的外套上连着雨帽，利路亚接过去披在身上，抬手高高扬起一侧，直接裹到我的头上。
　　躲在他的臂弯下面，……很暖和。
　　我讶异的忘记了脸红，怔怔随着他走了几步，才嘟囔出一句傻话：
　　“……太高了。”
　　利路亚撑起雨披的手往前抬抬，脚步不停：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便覆水难收，即使是傻话，要收回来也来不及了，我清清嗓子，尽量说的漫不经心，掩盖话中十足十的傻气：
　　“……我说，我的个头，好像——太高了。”
　　两个人的影子被一件雨披裹挟成一个巨大的身影，随着一盏一盏街灯变长又变短，周围安静到只有雨丝的沙沙声，安静到我仿佛能听见利路亚浅浅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砰，砰，砰。走出几步，利路亚忽然笑出声来，低低的笑声近在耳边，暖暖的气息缓缓拂过头顶，叫我忍不住一颤，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听到他含着笑意的声音：
　　“也许，可能我需要再高一点。”
　　“……”
　　啊，老天在上，诸神作证！我真的没有觉得他矮的意思，他要是矮，世界上就没有高个儿了……
　　……可是这种事，解释起来会不会有越抹越黑的嫌疑？……要不要解释？
　　一场天人交战，以我的沉默告终。
　　而且我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何时，他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隔着薄薄的衬衣，肩头被他掌心的温热裹住。
　　我决定不去思索，为什么他掌心放在我肩上，而我的脸会觉得热……老是思考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有些太无聊？
　　雨越来越大，我却发现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慢，两个人傻兮兮踩着亮晶晶的街道慢慢往前，好像在数自己的脚步。快到街道的尽头时，我冒出一个更傻的想法：如果雨再大些，夜再深些，路再长些……
　　就这样，一直一直，不停的走下去。
　　太好笑，也太傻了。
　　我低头，掩饰着唇角止不住的笑意。
　　理智告诉我，那样做的结果一定是两个人变成两只落汤鸡，被普拉契狠狠嫌弃一通。

　　温柔的安静维持到街尾。
　　被漆成黑色的灯柱下面停着几辆车，还未走近，就见几个身着黑色军装制服的人整齐的开门下车。我的心瞬间缩紧，左手手肘将利路亚推后，右手几乎是本能的摸向腰间，抓空了以后才想起我身上既没有枪也没有刀。
　　“雷娅！”
　　右臂被利路亚猛地握住，他迅速大跨一步到我面前，沉下声音：
　　“雷娅！是我的人！”
　　眼前略闪过一阵晕眩，我才觉出腿有些软，站稳脚步收回手，咧嘴笑笑：
　　“虚惊一场。”
　　此时才感觉到，自从上次受伤之后，我的身体真的开始大不如从前。
　　几个黑色制服的人走近，看清他们肩上的标志，我才确认他们是哈德斯军官，其中一个军官手里捧一件黑色雨披，站到利路亚身后恭敬的低头：“公爵。”
　　原先那件黑色雨披被我刚才的动作推落在地。我转身慢慢弯腰捡起来，展开抖抖干净，看到上面一片污湿的痕迹，只好尴尬的递过去：
　　“……弄脏了。”
　　利路亚没有接，手指硬硬抬起我的下巴，凝视片刻：
　　“你刚刚在害怕。”
　　“没有。”我别开脸，退一步，迎上他的目光勾勾唇角，“光线太暗，我没有认出他们。”
　　利路亚低头探望着我的脸色：“你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有些累——今天有些晚了。”
　　利路亚没有再说话。
　　我感觉自己勾起的唇角线条慢慢拉直，心跳也渐渐平稳。
　　刚才有那么一瞬，我确实害怕了，怕到有些张惶。手中什么倚靠也没有，那种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周围的人，只能任人屠宰的无力感，比什么悲伤或痛苦的感觉，都来的要沉重。
　　我将手掌贴近大腿，慢慢的，不着痕迹的，拭去掌心里的汗湿。
　　许久，利路亚才有动作，他拿过那个军官送过来的雨披帮我披上，双手按住我的肩，停了片刻，语气像是在安抚那只叫拉契的兔子：
　　“这里很安全，你不会有事。库萨镇的西面和南面各有十几万佣兵驻扎，谁也不可能迈近这里一步。”
　　他口气里的小心翼翼让我有些想笑，可是这种情况似乎又不好笑，只能勾起唇角点头：“真的没关系。刚才那样——其实只是习惯而已。”
　　利路亚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的表情冰冷的有些僵硬。我知道他在担心，但是他的担心，叫我开始讨厌自己刚才的一惊一乍。
　　总是惊疑不定疑神疑鬼，看来这个习惯并不怎么招人喜欢。
　　我也不想。
　　可是就是靠了这个习惯，才多次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侥幸活到现在。
　　片刻之后，他重新揽住我的肩，跨开大步往来时开的车走过去，黑色皮靴踏在地上笃笃作响，走到车前又忽然停住脚步，从我手里提过那只装酒的袋子，掏出酒瓶，拔开木塞递给我：
　　“喝一口。”
　　我皱皱眉：“这是烧酒。”
　　“一小口就好，”他压低了声音，僵硬的神情柔和了许多，低低的语调像是诱惑，“只喝一小口，你会感觉舒服很多，不会有事的。”
　　我接过酒瓶抿一口，热辣的酒烧得舌头有些疼，几乎烫的我流下眼泪来，脸上立刻开始发烧。利路亚收回酒瓶，满意的看我开始忍受被烧酒灼热的痛苦，才帮我拉紧了雨披，修长的手指小心的拨开我漏在胸前的发丝，开始一粒一粒系上面的黑色锡制纽扣。
　　我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心跳却完全不受控制的撞击着胸腔。
　　他的动作很慢，表情专注的有些过分，被雨水沾湿的黑发在灯光下闪着熠熠的星芒，直到扣好颈下最后一粒纽扣，才抬起头，微凉的手指不小心擦过我的下巴，感觉像冰触到火，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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