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莺儿小传》

　　皇帝无所谓的挥了挥手，似乎对此并不抱希望。
　　我离了仪元殿，带了莳花莳草赶奔存菊堂。一路上思忖，以沈氏之自负，哪里会听自己一个小宫女的劝告？那该怎样劝她，又不失皇帝尊严呢？
　　想起重阳节前，曾陪皇帝取过一次存菊堂。时值秋风萧瑟，畅安宫井，落叶满阶，存菊堂口昔日皇帝赏赐的种种名贵菊花依旧盛开着，为这悲颓秋色添了几许明媚光影。回廊两侧的廊柱上犹写着宁可抱香枝头老，不肯飘落北风中的句子。我心里有些讽刺——那花美则美矣，终究是太娇贵了，若无人着意养护，才能存活。这样的骄傲，未免带了几分矫情。
　　正在思忖着，已然来到畅安宫前，信步而入，宫井之内依旧寂静，静的仿佛能听到叶落的声音。院中几株垂杨，依旧千条碧绦随风垂撒。忽然听到了仓促的脚步声，且还听到了人声——“大人今日走得好匆忙……”正是沈氏的声音，透着几丝清怨。
　　我忙带着莳花莳草隐在了垂柳的千缕碧绦之后，向垂花门处仔细观瞧。只见一个太医匆忙走了出来，在他身后，出现了沈氏静静倚门的身影。
　　“有劳小主相送了。只是太医院贵嫔娘娘的药还炜着，微臣恐小内监们不上心，得回去亲自看着。”温实初回过头来道。
　　“是了，她失子已过三个月了，身子还没好么？”
　　“呃，好了。微臣这次为她熬的药不算是治病的药，而是一剂‘神仙玉女粉’。”
　　“神仙玉女粉？”沈眉庄的眉峰一挑，片刻呵呵的冷笑出来，“我那好妹妹有皇上雨露恩宠，有后宫诸人的趋之若鹜，没想到大人也上赶着锦上添花！”
　　不要说沈眉庄，便是我听这样的话，也倍感恶心。
　　温实初却浑然不觉——“小主何出此言？”
　　沈眉庄的脸上略有悔意：“我不过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情意长。这个道理大人不会不懂吧。”
　　温实初正色道：“研医制药是微臣本分，……”
　　“温大人守的好本分！”我从树后闪身出来，朗声讥讽，“想来紫奥城数千人仗温大人的如神医术，都身体安康，没病没灾。因此太医院实在闲的没事了。这太医院掌院为皇上的宠妃熬美容汤就已经是当前最有意义的事情了。温大人说，是不是呢？”
　　我的出现令沈眉庄与温实初都老大一愣。温实初尴尬的脸色通红，匆匆向沈眉庄道：“微臣改日再给小主把平安脉，微臣告退！”说着，转身灰溜溜的走了。
　　沈眉庄冷眼瞧着我，满目不屑之色。我仰望着台阶上的她，抬了抬手中的圣旨，含笑道：“小主还不跪下接旨么？”
　　沈眉庄冷笑了下，道：“按着规矩，本宫应在存菊堂前接旨。”她说着，转身便走。
　　我带着莳花莳草随着她进了垂花仪门，到了存菊堂前，沈眉庄这才拾着裙裾姗姗跪倒：“臣妾沈眉庄恭迎圣旨！……”
　　我宣读了圣旨，又将圣旨递与沈眉庄，沈眉庄接了圣旨，起身就回了存菊堂。我当然还不能走，只得讪讪随她进了门去，身后莳花莳草跟着我。至于一堆赏赐之物，自有存菊堂的内监宫女接了，送去库房。
　　我环视屋内，发现连一个奴才也没有。莫不是方才沈眉庄为了跟温实初说话，竟屏退了所有的奴才？犹记得方才，温实初快步走出第一道院子时的匆忙，分明是有逃避之意。而且，一个妃嫔无故将个太医亲自送至门口，左右也无奴才陪同，分明其中有鬼。
　　我暗暗心惊——什么贤妃，分明是个跟夫君赌气，竟要出轨的怨妇！原来竟是自己如此识人不清。一面暗叹自己糊涂，一面瞧向沈眉庄，只见她端坐在榻上，低头玩弄着自己手上纯金镶红玉玛瑙的护甲道：“莺儿姑娘宣读完圣旨，怎么还不走？”端的一副好架子，可惜空有世家的气派而已。我暗自冷笑不止——
　　“奴婢有些话想跟容华小主说。”
　　沈眉庄冷冷瞥了我一眼，讥讽的笑了：“早听说莺儿姑娘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跟皇上一起谈古论今的时候都有。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不过，皇上喜欢听你说话，本宫却没这个兴致。姑娘既宣读完了圣旨，还是请回吧。”
　　我耐着性子道：“容华小主就这般瞧不起奴婢么——奴婢固然位卑，可终究也没有得罪过小主，小主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眉庄越发冷笑：“我若讨厌一个人，难道就因为她有没有得罪过我么？”
　　“那小主究竟因何鄙夷奴婢？”
　　“姑娘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没数么？一个出身寒贱，却削尖了脑袋钻营的女婢罢了。”沈眉庄的句句如刀锋，切割人的心肠。
　　虽然我愿意相信她是以出身论人的肤浅之流，但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得火往上撞。又想起当初对她颇有好感，却原来被她在内心瞧不起。连她这般女子都如此势力，两旁世人又当如何。我一时只觉心冷如冰，满怀悲怆，仰天悲凉笑了两声，道：“奴婢曾听皇上说，曾在当年选秀之日，问小主读过什么书？小主可还记得是怎样答的？”
　　沈眉庄愣了愣，怒道：“本宫怎样答的，也要向你说一说么？”
　　我冷笑：“当年小主答，读过《女则》和《女诫》，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
　　“那敢问容华，——‘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此句何解？”
　　沈眉庄一时有些发愣。
　　我又追问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此句又何解？”虽然我未必认同此理，但对自诩熟读女诫的沈眉庄来说，她有什么好不认同的？
　　“你！”沈眉庄气的花容失色了，憋了好半天的气，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说本宫妇德有亏？”
　　“呵呵，小主有没有亏了德行，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你有什么证据？如果没有，本宫可到皇上面前告你一状，说你以下犯上，污蔑皇妃，这个罪，看你能不能吃的起！”
　　我并不慌张：“小主若有把握能让皇上信了小主，就只管去告状？不过，据奴婢所知，皇上不信小主，也不是头一次了！”
　　“你！……”沈眉庄再次被气的张口结舌。
　　“喏喏，容华好大的气性呢！”我不屑的讥讽，“容华对皇上怨恨至今，不就是气皇上当初没有信你么？敢问容华有何德行让皇上在证据确凿的条件下，完全置信于你？就算皇上不该误解容华，容华深受伤害，可容华就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错么？”
　　沈眉庄气的落下泪来：“我有什么错？你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是么？”我不屑的冷笑，“当初皇上选了一十五名秀女进宫，第一个招寝于你，算不算殊荣？你入宫资历尚浅，皇上却许你以协理六宫的大权，算不算格外器重于你？可你呢？表面上看起来端方大气，实则愚蠢不堪，轻入他人陷阱，置皇帝于两难之境。你辜负皇上一片信任，还敢说自己没有错么？别说你没怀了孩子，就算你真的怀了。你一个小妾本来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繁育子嗣来的，你做了自己该做的，有什么好自满的？莫不是你只读了《女诫》，没读过其他，所以不晓得君子以俭德避祸？所以才贪得每日流水的赏赐，甘之如饴？若非如此，皇上又怎会误会于你？”
　　沈眉庄满面羞愧泪流，却狠狠的瞪着我。
　　我继续道：“后来，缉得真凶归案，皇上也还了你清白，复你名位封赏，为你赔礼道歉。一朝天子尚能屈尊降贵，你一个都督的女儿又有什么了不起，端着架子给谁看呢？《女诫》教你有莫言己善，莫辞人恶，谦恭忍让，你便是这么遵从的么？你这样的胸怀气度，也算的上世家的胸怀气度么？皇上乃仁君，容你傲慢不敬，你便真以为自己有着菊花傲霜凌寒的骨气了么？真有骨气，就别去抱太后的大腿，凭着自己本事生存，那才真叫骨气！……”
　　沈眉庄被我骂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半晌才噏动着嘴唇，从牙缝里吐出字来：“本宫有错无错，轮不到你一个贱婢前来指责教训！”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了起来，巡视左右，见右侧方桌之上，有玉色茶杯一只，里面有清茶半盏，却不知是不是给温实初沏的。于是擎杯在手，向着沈眉庄冷声道：“奴婢虽然只是个奴才，可也分是谁的奴才。容华信不信，别说奴婢有没有资格代皇上指责教训于容华，就算叫容华身败名裂，九族尽灭，也不在话下？”
　　“你！贱婢竟敢威胁于我？”沈眉庄气的哆嗦了。
　　“我威胁你？”我哧哧的冷笑，“沈眉庄你听着，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如今是非道理，我已为你摆的明白！如果你还敢自命不凡，不到皇上面前自陈己过，还敢跟温实初偷情暧昧，来日我必要你与你家族尽毁，有如此杯！”说着话，我将那茶杯高高举起，狠狠掷下。耳廓中只听啪的一声，满地玉屑迸溅。身旁的莳花莳草都吓得一蹦，沈眉庄干脆气的翻着白眼，直要昏厥过去。
　　我冷笑了下，转身大步离开了存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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