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襄传

　　报恩寺的宝殿内外，被布置成了一片素白肃穆的海洋。巨大的白色经幡从殿檐垂落，在微风中缓缓飘动，上面以金粉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往生咒文。天王殿后、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九座青铜香炉一字排开，焚烧着上等的檀香与沉水香，青烟笔直上升，汇聚在寺院上空，如同一层无形的哀恸之幕。
　　钟磬铙钹之声庄重而绵长，百余名僧人分列两班，身着崭新的海青，低眉垂目，诵念《往生咒》的声音浑厚低沉，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音浪。
　　就在这法事筹备期间，先前被国师关进水牢的本寺僧众，终于被放了回来。然而，回到各自岗位的他们，却与这庄严肃穆的场景格格不入。
　　为首的慧仁法师，原本圆润的脸庞深深凹陷下去，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只剩下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惊惶。他走在队伍最前，步伐虚浮，那身象征职事的金线袈裟穿在他消瘦许多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跟在他身后的僧人们更是面色晦暗，眼神躲闪，许多人僧袍下摆还沾着未能洗净的泥污草屑，诵经时声音干涩，不时夹杂着压抑的咳嗽。
　　那静安师太，竟已瘦脱了形，如同一具披着陈旧僧袍的骨架。高耸的颧骨几乎要刺破枯黄松弛的皮肤，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浑浊而空洞，昔日那份贪婪已荡然无存。她被两名年轻尼姑搀扶着，坐在偏殿角落的蒲团上，对着永嘉公主的灵位，不知她心念如何，手中念珠许久才拨动一颗，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却几乎听不到诵经声，仿佛全部的生机都已在那段被囚禁的时日里耗尽了。
　　这些归来的僧尼，如同惊惧的落叶，被强行嵌回了这盛大法事的画卷中。他们的憔悴与沉默，与殿内缭绕的昂贵香烟、辉煌的烛火、庄重的经声形成了诡异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寺院在权力倾轧下所经历的恐惧与创伤。
　　永嘉公主的灵柩停放在大雄宝殿正中，四周白幡垂落，烛火如林。遗体经过宫廷敛容师的精心处理，面容安详如生，敷着珍珠粉与特制香膏，竟透出一种诡异的皙白，仿佛只是沉睡。
　　太后一身素绮，坐在灵柩右侧的高背椅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法事由国师主持，仪轨森严，钟磬声声。当进行至“至亲抚身，慰灵安魂”这至为肃穆哀戚的环节时，依照礼制，本该由她这位母后上前，为女儿整理最后仪容。
　　然而，她却微微抬了下手，止住了内侍上前搀扶的动作。
　　“国师，”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永嘉虽名分上是哀家的女儿，却并非哀家所出，亦非在哀家跟前长大。倒是你……”
　　她微微停顿，目光落在赵允明脸上，话语里带着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
　　“这些年，是你引导她诵读经卷，参悟佛理。她一心向佛，举止间皆有禅意，这份倾慕与追随，说是你的半个弟子，也不为过。如今她孤身上路，这抚慰之仪……由你这位于她而言亦师亦友的尊长来做，比哀家更合适，也更能慰藉她的在天之灵。”
　　她的语调稍稍放慢，仿佛在斟酌，又似在强调：
　　“便由你，代天下人，也代哀家，送你这‘弟子’最后一程吧。”
　　国师赵允明淡然一笑，便立于灵前，一袭玄黑法衣在煌煌烛火与素白经幡间，显得格外幽邃，衬得他本就无甚血色的面容愈发苍白，如同覆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的指尖，轻轻落在了永嘉冰凉的额心，停留了大约一次完整呼吸的时间，如同真正的长者给予最后的祝福。随即，掌心下沉，以一种极其轻柔、近乎敬畏的力道，顺着她光洁的额头缓缓抚下，掠过紧闭的眼睑、挺秀的鼻梁，在那失了血色的唇上稍作停顿，仿佛要抹去所有未尽的言语。手掌继而覆上她单薄的肩头，顺着僵直的手臂轮廓一路向下拂过，直至裙摆末端，仿佛要为她掸去这尘世最后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
　　整个动作庄重、哀戚、无可挑剔。他收回手，转向太后，躬身一礼：“臣，谨遵懿旨。公主殿下，仪容安好，可安心往生极乐了。”
　　抚面之仪刚毕，法事的流程已推向下一环。
　　两名内侍垂首趋步上前，手中黑漆托盘上，稳置着三盏赤金莲纹酒盅。酒液是法事特备的“清醴”，色如琥珀，漾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
　　国师净手完毕，转身，从容地自左边托盘上取过第一盏金盅。他双手高擎过眉，面向殿外苍穹与殿内诸佛神像，朗声祝祷，声音沉浑如钟磬：“此一盏，敬天地神明，四时鬼神，伏惟尚飨，庇佑往生之路，清宁无碍。”言罢，躬身将酒液缓缓酹于灵前特设的祭土之中，一股独特的香气倏起。
　　随即，他双手接过托盘，步伐沉稳地走向端坐于侧的太后。他向太后深深一揖，抬头时，面上是一片至诚的悲悯与庄重，将托盘高举过额，奉至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母仪天下，永嘉公主虽非亲生，亦有母女名分，承天伦之重。此第二盏，敬长辈亲人，血脉恩泽。愿娘娘与我同饮此杯，既是为公主饯行，亦是接纳天地亲伦之慰，福泽绵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太后。
　　太后的目光却落在眼前那两盏金盅上。酒液在她微微晃动的视野里，荡漾着危险的光泽。她并未立刻去拿，却道：“国师先请！”
　　“既如此，臣就先喝了，”赵允明假意拿起其中一杯，正要放到嘴边，忽然旁边内侍一把抢过他拿起的那杯，道：“放肆！太后未喝，你岂能逾越？”
　　“臣冒昧了，”他慌忙认错，顺势拿起另一杯，等待太后同饮。
　　太后这才接过国师挑选的那杯，放到嘴巴，微微抿了一小口，赵允明紧跟着一饮而尽。
　　她见他饮完，才缓缓开口：“此酒情深义重，国师与哀家一同送永嘉孩儿上路。”
　　话音落下，她手腕微转，竟是将手中那盏酒，缓缓倾洒在了自己座前的地面上。酒液渗入金砖缝隙，留下一小片深色痕迹，同时溢起一股香气。
　　赵允明看着地上那摊酒渍，脸上悲悯恭敬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眼底跳动了一下。
　　“呵……老狐狸精。”一声冰冷刺骨的嗤笑，在赵允明心底深处荡开，淬着剧毒般的快意。
　　她防着永嘉遗体有诈，防着杯中酒液□□，步步为营，草木皆兵……却万万想不到，真正的杀招，恰恰在她自以为安全“聪明”的措施中。
　　最后一道仪轨，是“慈母送行”。僧众高声唱喏，请太后至灵前，执柳枝，为公主魂魄引路。
　　太后缓缓起身，走向灵柩。她步履沉稳，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永嘉安详的遗容，也扫过不远处垂首而立的赵允明。行至灵前，她依照古礼，从内侍托盘中取过那枚浸过清水的柳枝。
　　就在她将柳枝拂过遗体的刹那，一股甜腻到发齁的异香，猛地从永嘉的鬓发、身体皮肤窜出，直冲她的鼻端！那香气与殿内浓郁的檀香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冰凉刺骨的穿透力，仿佛活物般钻入她的七窍。
　　太后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景象瞬间扭曲、旋转。永嘉的脸在她视野里化作一团模糊的白，四周的烛火拉长成金色的乱线，耳畔的诵经声与呼吸声陡然远去，只剩下一片嘈杂的嗡鸣。就在这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骤然贯穿她的混沌：
　　是他！刚才他为永嘉整理仪容，借着触碰遗体的动作，悄然布下了针对我的杀招！他算准了我会在这最后的仪式里俯身……好一个借尸下毒！
　　可惜，这明悟来得太迟，如同在坠崖的瞬间看清了推手。无边的黑暗已挟着千斤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天旋地转，五感尽失。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念，也迅速被那冰冷的、带着甜腥味的深渊吞噬殆尽。
　　“娘娘！”
　　“太后！”
　　近旁的内侍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看着太后身体一晃，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快！传太医！”
　　“护驾！护住娘娘！”
　　灵前顿时乱作一团。内侍惊慌失措地围拢上来，有人去抬春凳，有人去取嗅盐清水，护卫们紧张地刀剑半出，将太后与混乱的人群隔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牢牢吸引。
　　就在这片慌乱达到顶峰之际，“那、那是什么？！”殿外值守的侍卫中，突然有人指着西边天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西边天际，一片浓重的“乌云”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报恩寺方向压来，初看时还在殿外，几个呼吸间已逼近正上空，发出沉闷如滚雷般的“嗡嗡”巨响！
　　待那“乌云”飞得更低，在阳光下显露出真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头皮阵阵发麻——
　　那哪里是乌云！那是成千上万只蜂汇聚成的恐怖蜂云！每一只都有拇指大小，黑黄相间的躯壳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振翅之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死亡喧嚣，遮天蔽日！
　　蜂群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准指引，毫不停留地越过殿宇，直扑大雄宝殿前的广场，
　　“是蜂群！护驾！保护太后！”护卫将领声嘶力竭地大吼。
　　但已经晚了。凶悍的马蜂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群，直扑太后，随即轰然散开，朝着殿前聚集的人群发起了无差别的狂暴攻击！
　　“啊——！”
　　“我的眼睛！”
　　“快跑！进殿！”
　　惨叫声、惊呼声、桌椅翻倒声瞬间炸开，盖过了所有诵经与钟磬。方才还庄严肃穆的法事现场，顷刻间沦为人间地狱。人们抱头鼠窜，官帽丢弃，华服撕裂，互相推搡践踏。马蜂异常凶猛，叮咬之处瞬间红肿起泡，剧痛难当，更有甚者被成群蜂虫覆盖，翻滚哀嚎。
　　“快！进天王殿！”
　　不知是谁嘶喊了一声，求生的本能瞬间指引了方向。惊恐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向离自己最近的天王殿！人们再不顾什么官阶体统，互相推搡、踩踏，只为抢先一步挤入那道此刻看来如同“生门”的殿门。
　　国师赵允明此刻悄悄退出了天王殿广场，站在山门外，目光远远地掠过晕厥的太后以及冲进天王殿的人群，嘴角那一丝冰冷笑意，终于再无掩饰。
　　那根本就不是寻常马蜂。
　　酒液中确无毒，却掺入了特制的引蝶密露，其气息对人类几不可察，对那群经秘法豢养、尾藏剧毒的鬼面蝶蜂而言，却如同黑夜中的烽火。国师先前酹酒于地，太后随后倾杯，两处酒渍在地气蒸腾间悄然挥发，无形无味地织成一张致命的香网。
　　而所有这些，不过是为这场早已谋划妥当的清剿，拉开一层骇人耳目的帷幕序曲。
　　真正的终章，那足以将今夜所有踏入此地的“贵人”们彻底埋葬的杀局，早已在他们踏入报恩寺山门的那一刻，便悄然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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