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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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6 章


      怀着对战场无限憧憬的那三十二名女学生在结束为期三个月的训练,被各自的长官领到她们该去的地方的那一天,像是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鸟,迫不及待地张开羽翼,自己去觅食。

      高志成带着一名并州大学数学系的一名助教离开了,去往连陆定远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已经消失了的副官处机要室。后来,那名助教成了他的妻子。1980年,陆定远在丹城山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高志成的墓碑前给一条尚且活着的鱼开膛破肚,那是她的午餐。因为长期一个人生活在山里,她已经不会说话,整个人瘦的脱相,更不知道战争早已结束。

      看见陆定远那双眼睛,她怔愣了很久之后,突然间重启记忆一般,拿起手边的树枝就开始在地上写东西。陆定远强行把她打晕才让她停下来。三天后醒来,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默写出一本毫无关联的,夹杂着数字、汉字、英文和其他一些符号的书。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只有陆定远知道,那是他曾经交给高志成的一项任务,是春望计划最核心的绝密。但那时,它已经是一个没有用的备份了。

      野战医院中医部的老常带走了三名女学生;院长克里斯蒂安带走了两名医学系的学生收做自己的“研究生”,另外还要走了六名护士。

      剩下的二十个,她们两人或三人成组,种子一般撒向防区内的村落,以宣传干事的身份动员村中的百姓以各种方式支援抗日,在下层士兵做扫盲□□,做慰问演出的文艺兵。

      事实上,这三十二名女学生,她们大多数时间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回到八十九军便换上黄绿色的军装,但其中有一多半已经被沈初霁染成了红色,秘密地,分批到沂蒙的抗大分校进行培训。那是沈初霁梦寐以求却从未去过的地方,她只在老赵的口中听过陕北窑洞里的抗大是什么样。

      可沈初霁或许生来就是做教官的。结束对女学生的培训,她又成了新兵编成的警卫营总教官,虽然不用负责具体的军事训练,带着他们以实战考核的形式扰袭日军,是她最主要的任务。在陆定远看来,把他们带出去,再全须全尾带回来的人,怕是只有她了。

      但她的工作却远不止于此,更多的时间,她还是坐在电台前,发报、译电,发报、译电......尤其在1942年珍珠港沉没了四十多艘船舰之后,陆定远的姐姐陆定珍陆续给他送来了两门美式山炮和几门迫击炮后,沈初霁的情报就成了炮兵的第二双眼睛。他们打一炮便会换一个阵地,每一个阵地都是沈初霁根据情报再三斟酌选定的。

      陆定远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陆疯子”,冲锋陷阵的躁动,死死压制成运筹帷幄的冷静。比起腰间的配枪,他用的更多的是望远镜,铅笔在地图上疾走,划出的箭头锐利如刀——步兵的迂回,炮兵的阵位,骑兵的切入路线,尽在其中。

      仗,被他越打越精,也越打越静。

      酒,却成了他续命的东西。

      ***

      陆定远猛灌一口烈酒,看着地图上越来越虚弱的蓝色标记,那是他的八十九军,他扔掉手中盛酒的搪瓷杯,吩咐沈初霁:“备马!”

      指挥部里的通讯兵和参谋被他这一声怒吼吓得惊出一阵冷汗,在场只有身经百战的顾参谋长和最熟悉陆定远的沈初霁,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从第十战区紧急抽调来的暂编第八十九军,在出发先就已经向战区司令部申请了弹药补给,但第十战区的长官却告诉他,第五战区的物资已经在独山等着他们了。

      可到了指定位置,除了一群苦撑了十天等着换防休整的川军,什么都没有。草鞋兜着受伤的脚趾,硝烟混着血污挂在脸上,老旧的汉阳造还不如陆家军。

      陆定远无奈,把本就不多的弹药分给了他们一箱,接过阵地。

      弹药在五天前就已经紧缺,三天前打电话给南阳的总指挥部,曾经第五战区的老熟人徐参谋长让他再等三天,可三天已到,陆定远连一个弹壳都没见到。

      他风箱一般呼呼作响的肺叶早已不堪重负,但上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沈初霁紧随其后。

      无需解释,无需猜测,他要去为他的袍泽弟兄们争食。

      失去了罗夕宸这个总管家,四太太和特蕾西娅无论如何力挽狂澜,也只能看着下面那些中饱私囊的庸人落井下石,毁掉罗夕宸经营了十年呕心沥血打下的半壁江山。战区那点本就不多还层层盘剥的物资,陆定远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能舍下脸,弯下腰来去战区司令部讨要。

      可沈初霁知道,他不是削去了傲骨,而是憋了一口气。

      等吐出这口气的那一天,他便是咆哮的恶龙,陆家人与生俱来的匪气和仅靠一双冷眼便能把人在心里凌迟的怒气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总指挥部里,徐参谋长还是那一套说辞,装作为难的样子抓挠和他的人一样油滑的头发,“老弟啊,守在老河口的主力尚且弹药不足,你这侧翼掩护的就不要再添乱了吧?你也是我第五战区打出去的一员虎将,”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陆定远眼前晃悠,“两日,两日后我一定让你见到补给。”

      陆定远无奈,只能折返。他已经不再相信徐参谋长给的承诺,那对徐参谋长来说不过是头皮上一粒头屑,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他得自己想办法。

      沈初霁门还未关严,陆定远就已经听见了里面的嘲讽。

      “他第十战区答应的弹药,也好意思跑到咱第五战区来要。”

      “从前他不是横得很嘛,嫌咱拨的那点不够塞牙缝,如今怎么不神气了?”

      “瞧见没?脸皮刮得比娘们还干净!”一个尖细的声音抢先道,“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端着那世家公子的臭架子,给谁看呢?”

      “诶,你们懂什么?他陆定远当年不就是靠着这副好皮相,才吃上了罗家那碗丰盛的软饭?不然一个把妓院当家的的庶子,凭什么从营长一路提拔,顺风船未免坐的太省力了些。”

      又一个声音亢奋地接话,“并州城来的叫花子,还以为是四年前呢?我就不信他这次还能重新拉起一杆旗!如今日寇气数已尽,是该清理清理这些不听话的臭虫了。”

      徐参谋长慢悠悠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猫玩老鼠的惬意:“龙生龙,凤生凤,当过土匪的爹,做过戏子的妈,罗家祖上好歹是个盐商,把女儿嫁给他们陆家,也成了倒买倒卖,发国难财的奸商,蛇鼠一窝,能成什么气候!”

      “轰——!”

      话音未落,那扇厚重的木门被陆定远一脚猛地踹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内的高谈阔论霎时停住。徐参谋长半张着嘴,茶杯僵在唇边。几个幕僚,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脸上血色尽褪。

      陆定远立在门前,眼神阴鸷,身后走廊昏暗,衬得他更像前来索命的阎罗。

      抬脚踏入门内,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配枪,手指在枪柄上敲击出漫不经心的音调。但在此刻听来,更像是门内一众人生命的倒计时。

      几个幕僚已经双腿发颤,陆定远却越靠越近。

      “人可以不信鬼,可以不敬神,但一定得敬重死者,否则他们晚上是会到你的梦里,”他抽出腰间的勃朗宁,冰冷的枪管拍在一个幕僚的脸上,“索命的。”

      抬眸间看向下一个幕僚,“尤其是我的父亲,他死的不甘心,多半是要化作厉鬼的。他生前整人的法子就不少,不知道做了鬼会不会变出更多的花样。”

      那些幕僚在陆定远的眼睛里似乎只是土匪绑来的肉票,他疯狂地像一匹饿狼,又冷静地像一条毒蛇,斜睨着他们,“不过他老人家还是很好哄的,他喜欢钱,喜欢女人,高兴了赏一颗枪子,不高兴了,”说着,陆定远一枪托砸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幕僚的腿根,看着那人面部狰狞,踉跄后退的样子,他却狂笑,“土匪嘛,就喜欢这样。”

      徐参谋长茶杯已经端不稳了,放下杯子去摸自己的配枪,却怎么也摸不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配枪交给属下保养去了。

      “陆定远,你......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前敌指挥部,容......容不得你放肆。”

      陆定远哂笑,“我确实是不听话的臭虫,可这只臭虫现在护着的是你的南阳指挥部,我军弹尽粮绝,全军覆没,或者说我也当一回看见危险就撩的兔子,徐参谋长又该当如何呢?”

      “畏战怯战,不战而逃,按军法当......当......”

      “斩?”陆定远挑眉,瞬间收起漫不经心的挑逗,“要不我现在就先砍了你的头!”

      枪口已经抵在徐参谋长的眉心。

      徐参谋长哆哆嗦嗦,但仍然想维持自己早已荡然无存的权威,“疯......疯子,杀了我,你也得坐牢,你的士兵马上就会成为炮灰。”

      “我的枪口不对着自己人,”陆定远把枪收回自己的腰间,“你真应该庆幸你办公桌后面的这面墙上挂的是先总统的遗像,‘革命尚未成功’,你最好祈祷革命永远也不要成功,没了日本人的那一天,我还真得掂量掂量你是不是自己人。”

      “听说徐参谋长早年间在上海,与洪帮关系不错,那我们还真是对头,我母亲在上海有上万子弟,他们姓穆,但随时都可以姓陆,你觉得我还能不能再拉起一杆旗?或者说我让你的靠山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陆定远为徐参谋长把军装拉扯平整,“现在,我要枪,要炮,要西药,要子弹,或许以后还要空中支援,徐参谋长能给吗?”

      徐参谋长伸手去摸办公桌上的文件,那是早就应该批给八十九军的物资,他飞速签下自己的名字,“我能给的,就这些。”

      陆定远满意而笑,回头看向那一群幕僚,将文件扔给他们,可他们还在看徐参谋长的脸色,陆定远只能怒喊道,“效率!”那些人便连滚带爬出去忙活去了。

      他转身,沈初霁为他打开摇摇欲坠的门。

      离开之前他望了沈初霁一眼,她一直在守着这扇门。

      她好像总是会执着于一些可有可无的细节,就像她从来从来不肯把整瓶酒给他,而坚持倒在搪瓷杯里一样。

      “我不希望在这批粮食里面看到沙子,更不想看到比我爷爷年纪还大的古董枪,这个门经不住我的第二脚了。不过等会我会找人来修,还望徐参谋长放他们进来。”

      离开南阳,返回军部的路上,陆定远一直在等沈初霁骂他,可她却沉默地像一块顽石。

      下马后,陆定远终于忍不住,“骂完再进去吧,给我留点面子。”

      “骂你什么?力气太小没把门踢坏?还是骂你太过温柔,没给那色厉内茬的参谋长一拳头?”

      陆定远顿时笑得像个孩子,“你也觉得我做的对?”

      “不过我得给戴老板如实报告,不然我就惨了。”

      陆定远深叹一口气,故作委屈,“这过山风伤人得很呐。”

      ***

      1945年5月8日,陆定远在浙北一个小镇的天主教堂里醒来的那一天,德裔神父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自己的国家投降的消息。

      沈初霁看着他从忏悔室出来,那花白的头发似乎比从前又透明了几分。

      “你走吧,带着你的丈夫。德日之间的同盟关系已经结束了,镇上的敌人或许下一秒就会冲进来。”

      “我们是良民。”

      “你并不是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身上的枪伤、刀伤,还有大面积的炮弹灼伤,他至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你手上的茧子也不是绣花磨出来的。”

      沈初霁低头看向自己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指尖密密麻麻的针孔,没想到前世跟师娘学的手艺居然在这时用上了。

      十天前她用一块破旧的门板拖着陆定远来到这个教堂的路上,就瞥见了集市上的绣庄需要大量绣品。她已经很久没有拿过针线了,况且她那双被麻绳磨破的手根本握不住头发一样细的绣针。

      但这是唯一可以挣钱,又能守着陆定远的活计。教堂里的药早已被镇上的日寇洗劫一空。她不分昼夜地赶工,只是为了能给陆定远买一粒盘尼西林。

      可她的绣工不精,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只能去买相对便宜的草药给陆定远消炎。

      她怔愣在原地,抬眸时才发现神父已经离开,那背影像一个折翼的天使。

      “不要自杀,你的主不会原谅你的。”

      她希望神父活下去,因为他是这个镇子上第一个给她善意,愿意收留他们的人。

      可他却充耳不闻,沉默地画了个十字。

      沈初霁无奈,只能返回陆定远所在的钟楼。

      她扒开阁楼里堆叠的杂物,进入一个隐秘的隔间,才能看见仍旧昏睡的陆定远。从阁楼小窗洒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仿佛那是一具蜡像,而不是还在喘气的活人。

      半个多月前,他在鄂北的战场上被一发近失弹掀入河中后就已经失去了意识。沈初霁从水里把他捞起来后,周围已经一片死寂。她带着他在一个荒村里藏匿数日,留下的记号全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

      直到陆定远额头滚烫,溺水引发了炎症,她才不得不带着陆定远离开。主力部队已经撤离,他们彻底失联了。

      她按照老常教给他的方式寻找消炎的草药,一路从鄂北到浙北,离上海只有一步之遥,但日军却突然封锁了所有进入上海的通道,她只能停下来。

      半月间,他曾迷迷糊糊醒过几次,但很快就又昏迷了。神父第一次看见她拿着绣品去变买时就说过,“他的肺炎很严重,在你熬瞎眼睛之前,恐怕他就已经死了。没了他,你就能活。”

      沈初霁只是冷冷地回他,“你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

      微尘在光柱中沉浮,陆定远的眼皮好像动了。

      她兴奋地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的名字,“长风,陆长风。”

      已经很久没人叫他的表字了,但这是他最喜欢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终于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沈初霁刚刚亮起来的眼睛重新恢复暗淡,“天这么黑了吗?怎么不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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