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取火

　　“路上的干粮就这些？”柳言志叫住准备将吃食包裹放上马车的小丫头，打开看了看，尽是干巴巴的饼子，一向温和的他很是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前几天才被大少夫人拨来伺候新主人的小丫头见状立刻紧张起来，磕磕巴巴地小声回道：“回……回老爷，还有些蜜饯果子和水果，奴婢……奴婢还没来得及拿。”

　　柳言志听罢摆了摆手，掀开马车帘子，扫视了一圈靠背褥子，又探半个身子进车，用手试了试舒适软度，勉强满意，于是放下帘子，朝负责此次护送的林府侍卫走去。

　　霜降静静站在林府西角门，看着自家相公柳言志忙前忙后就是不敢看她的样子，心下叹气。不过她不急，多看几眼总是好的，而且准备行路的事就那么些，做完后终究还得面对她和她道别，逃不掉的。

　　“忙完了？”霜降浅笑着望着终于无事可干，磨磨蹭蹭挪到她面前的相公主动开口道，“我有话和你说。”

　　柳言志迅速看了一眼矮自己一个头的妻子一眼，像做错的事孩子一样，讷讷不语地点了点头。

　　霜降笑了笑，不顾面前整装待发的各路人的眼睛，双手握住自家相公的手：“我如何不知道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急着回去并不是怪你，回店里我会有许多事可以做，不至于在你去三溪时过于焦虑不安。”

　　“答应我平安回来，好不好？”

　　柳言志回握住妻子柔暖的手，用力点点头，能和她百年好合也是他的愿望，他会拼尽全力去实现。

　　马车离城门已经很远了，远到霜降已经看不见城门外一直伫立的身影，她鼻子一酸，赶忙放下帘子。

　　犹记得三日前相公突然和她说，他已主动请缨秘密前往三溪，联络至今仍在那里坚守的沐国公旧部，说明官大将军欲与其里应外合共同夹击达怛，以平定西北之乱。

　　烛火摇曳下，他话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得她万千担忧与不舍瞬间堵在心口。

　　他说此去要为她搏一个诰命加身，可她知道，那诰命之荣不过是他予她的一份心安，真正驱使他奔赴险地的，是他争一个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赤子之心。

　　她不想拦也拦不住，唯有抓心挠肺地等。

　　同样是送别，洛听雪倒没有像霜降一般悲伤，还有些生气。

　　“痛啊！”不知被折腾了多久好不容易熬到可以安稳睡觉，还被人大力掐脸强硬弄醒，洛听雪恼怒非常，一个大逼兜就使劲招呼过去。

　　林知愚轻轻松松将手截在了半道握住，嬉皮笑脸道：“今晚万千罗帐里头的泪水都能把长城哭倒，你倒好，睡得和猪一样。我知道你平时能吃能睡，这个时候你哪怕装个样子呢？真是让为夫伤心得很，你就一点不担心我？”

　　“担心你？照这个势头下去走在前头的怕是我吧！”洛听雪压根就认为林二西北之行，就是走个飞黄腾达的流程，很难生出一丝“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哀伤情绪。毕竟前世武安侯在狗人称帝后的显赫还历历在目，再加上强制与林二共事这么久，不得不承认这人还是有两把刷子，更加肯定了其除了富有的老死，没有别的可能的结局。

　　但是残存的一丝理智让她意识到，毫不在意的沟通情绪对争取可怜的睡觉时间毫无益处，洛听雪强撑起眼皮回握住林二，尽量深情道：“那些人对离别的丈夫哭就深情了？我想让你睡一个饱觉，精神抖擞地应对接下来的危险就不算真心了？你此番出征，务必吃好睡好，养好精力才能好好护着天下苍生不是？”

　　“前日随祖母母亲去道观祈愿，菩萨可给我托梦了，我的大英雄定会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而归，这是个好兆头，可不能哭哭啼啼坏了菩萨的心意。”

　　“哈哈哈哈哈哈……”林知愚就喜欢洛听雪这副强撑睡意硬编好话的样子，让人看着高兴。他不顾反对一把揽过人，两具粘腻的身躯便交缠着睡到天亮。

　　这一睡差点没给洛听雪睡落枕，在府门大庭广众的送行队伍前也不好打哈欠，只能低下头装作伤心将哈欠压下，错过了林知愚打马前行前，投向她的似烙印一般的最后一瞥。

　　官澈大军连绵不绝的队伍尚未完全走出青州城门，柳言志及护送他的莫玖一行人，扮作流民，终于混到了离原丰州知州，沐国公世子镇守的童关最近的蒲州。

　　日头西沉，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一行人蹲在蒲州城外荒滩的芦苇丛中啃着饼子，等待夜幕降临。

　　待城外的黄河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微光的时候，伏在草丛中的莫玖一边机警地四下观察，一边指挥着人，动作极轻地将一艘小木舟推向河岸。

　　就在舟身入水的刹那，一声刺耳的唿哨突然划破寂静！十余名骑兵狞笑着从四面八方的芦苇丛中涌出，很快，火把骤然照亮漆黑的河岸。

　　一行人瞬间僵住。莫玖反应极快，低吼一声：“散！”众人猛地弃舟，向不同方向窜去。

　　莫玖扯着柳言志跑得飞快，可再快也比不过草原壮马，两名达怛骑兵轻巧地冲至近前，手中套索呼啸着飞出。精瘦的莫玖不得不推开柳言志，就地一滚躲过了索套，反手掷出两枚铁蒺藜。战马痛嘶一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达怛兵掀翻在地。

　　另一边，一名同样矮小精瘦的汉子已被套索缠住肩膀。他暴喝一声，竟不挣脱，于是顺势猛拉，将那马上的达怛兵拽得跌下马来，接着他揉身扑上，寒光一闪，短刀已没入对方咽喉。

　　但达怛骑兵的包围圈已然合拢，为首之人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矮小精瘦的汉子被一箭射穿胸膛，踉跄倒地。拼命窜逃的柳言志也被追上，脑后被重重一击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柳言志再次醒来是被冷水泼醒的。刺眼的火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他发现自己正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边，莫玖和吴小莫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他强迫自己从同伴青黑的脸上移开，眼角扫过四周，似乎是一座典型的山西大院的堂屋，而正前方，一个身披皮甲、髡发虬髯的达怛将领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正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弯刀上的血迹，眼神玩味地看着他。

　　更令他心头一沉的是将领身旁那个穿着暗色绸衫、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拢着手，微微弓着腰，脸上带着一种阴柔的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他身上逡巡。

　　宫内的阉人在此！柳言志反绑在身后的拳头瞬间捏紧，他不关心为什么会有太监投靠达怛，他只知道，有内贼，他要想要哄骗达怛活下去，完成和符世子通气的任务只怕更难。

　　脑中飞速思考着，却听见那阉人用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笑意开口道：“这位公子可否说说，深更半夜的，这是要急着给对岸的符朗送什么信啊？”

　　回答他是柳言志的沉默。

　　阉人不在意，走近笑了笑：“既然公子不可说，不妨让杂家猜上一猜如何？”

　　“那两位的口音，听着像齐地人士，还是练家子。”阉人踢了踢莫玖僵直的身子，“公子身上除了手上有茧子其他倒是白净，像是个十年苦读的人。可是做了那齐地官大将军的谋士，被人护送着给符朗送信？”

　　“送什么信呢？据我所知，官大将军冲着东都自封为王的柳家去了，送信给远在三溪的符朗有什么用呢？莫非……”

　　阉人弯腰凑近柳言志的脸：“官大将军想要来个声东击西，真实意图是想与符朗来个左右夹击，攻打我台吉？”

　　柳言志茫然地看向阉人，又缓缓地低下了头，仍旧一言不发。

　　被罚守了九年皇陵的太监陈友礼没在柳言志脸上发现一丝蛛丝马迹，直起身子后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眼角发现太师椅上的人面露不悦，立刻拔出刀将柳言志的左耳削了下来。

　　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柳言志喉咙里死死扼住了一声惨叫，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冷汗与涌出的血混在一起，顺着他的颈侧汩汩流下，迅速染红了青色的衣襟。

　　陈友礼见其弓着身子死命隐忍不发一言的样子，愈发断定这人不简单，冷笑道：“还是不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心思巧！”

　　说罢手一挥，守在一旁的士兵立刻将五花八门的刑具抬进堂屋。

　　当烙红的烙铁朝柳言志的下面按下去的时候，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他终于剧烈挣扎起来，崩溃的哭喊道：“不……不……我说……我说，我都说……”

　　陈友礼与太师椅上的答里巴对视一眼，慢慢踱步到柳言志面前，用手帕隔着抬起其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公子请讲。”

　　“官……官澈准备攻打东都解决后患后，就会……就会立刻挥师西进，他……他命我……联络沐国公旧部，做好准……准备一起夹击你们。”

　　对此番受了接近半个时辰酷刑后撬出来的话，陈友礼不疑有他，立刻放手丢下手帕朝堂屋正中坐着的答里巴急急走去，错过了柳言志垂下头时眼内闪过的一丝精光。

　　柳言志听那两人用达怛话交谈道——

　　“台吉，事情果然如我所料。不如我们趁敌军于东都鏖战之时全力攻破童关。那符朗已经被我们围困四月，早已粮绝半月，只需再加一味药，其军心必溃。届时我军再急速北上，趁东都两败俱伤之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那时钱粮珍宝城池美人，皆将尽归台吉所有。”

　　“哪一味药？”

　　“将此人押至童关城下，令他亲口告诉城内那些早就断粮的守军，官澈正与东都争夺皇权，根本没空理会他们。没了士气，我们打童关岂不是跟砍瓜切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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