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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之塔
几位葬师提着两具白布包裹的人走在罗城的街上。
说是提着,全没冤了他们。他们的手与那以素缟包裹的人全没接触,葬师提着绳索,仅仅是以钩子勾住了手脚罢了。
清晨的街道本就没有太多的人,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目不斜视,远远地避开去。
这些葬师世世代代以收殓为业,亦世世代代不与旁人相交。比起活人,他们似乎离死人更近一些。
虽说人总有成为亡灵的那日,但是直到那一天的降临,没有人会去和他们说一句话,那会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接近。
生死在他们与旁的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沟壑。他们像是他们像是神祇在人间的使者,只在死亡来临之际将人们送向审判之地。
不论碎叶城中发生了什么,好像都和他们完全不相关。他们只负责将人们送上寂静之塔,等待审判的完成,助他们的肉身化为尘埃。
此刻,杜筠和李付被这些人钩住手脚,一路摇摇晃晃地拎着,胃里翻江倒海。
他们被布遮掩住了面庞,在陌生的城池中,眼前是黑暗,也不知还有多久。只觉得不论寂静之塔中究竟有什么等着他们,也不能比此刻更加难捱。
那盖在身上的布并未为他们挡住阳光,却像是一床被褥一般将温度留在了其中。手脚都快要失去知觉,闷热得几乎无法呼吸,却一动也不敢动,度日如年。
葬师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竟就这么一路提着他们,从罗城走到子城,一会儿也不曾歇息。
什么也不做,竟可以是那样困难的一件事。
终于,一阵熙攘之后,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葬师似乎将他们安放在了什么地方,随后是一阵腥臊之气,似乎有人在他们的身上淋上了什么东西,湿湿热热。
大祭司说过,在去到寂静之塔上之前,会有些仪式助他们净化,留存体力,不必慌张。而后葬师会送他们登上长长的石阶,去往寂静之塔的顶端。
周遭越发安静了下来,杜筠暗自数着步子:自塔底登高,至少已有四五百步之数,而前前后后跟着他二人上塔的,细碎的脚步声告诉她,这里少说也有十来人。
先不说她带着一个伤员,便是她自己也已被这一个清晨消耗得虚弱至极,眼下不是动手的时机。
她沉住气,感受着身侧之人的脚步越发沉重,气喘声也越发清晰。
腐臭之味愈发浓烈,几乎铺天盖地而来,充斥耳中的是疾风呼啸与越发凄厉的鸟鸣。
那与在景教堂地下时完全不同,哪怕是狱中都不可同日而语。
身遭是不加掩饰的死亡的气味,而后是驱赶恶鸟的声响,葬师来回忙碌的脚步声,和陌生的近乎吆喝一般的言语。
她像个物件一样被重重地甩到地上,然后在陌生地语言中再被抬起来,又摆放到别处。
手脚上的钩子终于被解开,手臂无力地砸下。身上像是散了架一般四肢百骸都在嘶喊。看不见的地方面上早已扭曲,龇牙咧嘴地等待她手脚上的知觉慢慢地回来。
这里似乎很是宽阔,不知道周围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杨昢被他们放到了哪里。
杂乱的脚步声渐远,杜筠愈发紧张。好像有什么东西停在了她的身上,重重地抓住她的腹部。
她下意识地将它挥开,面上覆盖之物落下,见一庞然大物迎面撞过来。向侧边滚开躲避,睁眼却见一具骸骨与她相拥对望。
那是一张被啃噬残缺的脸。
她闭上眼睛,几乎要尖叫出声,却终究压住了声音,手忙脚乱地一刀刺了出去。
是秃鹫。这鸟有半人高,双翅笼下来,像要将她扑灭。无穷尽般,从四面八方过来。她几乎都要被鸟群淹没,一不小心手腕便被被重重啄了一下,险些连刀都掉到地上。
绝望之际,一只手伸进来,将她从鸟群中拉了出来。她跟在他的身后,那人以后背掩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开。
环绕在身侧的是有些熟悉的气息,与他被秃鹫追击后吃痛的闷哼。
杜筠终于反应过来,斜刀刺出,秃鹫应声落地。她几近崩溃:“你我今日,难道要死在鸟喙下?”
那可真是过于难堪的死法。她远行万里,哪能无缘无故的被鸟啄死?
西域之路再是难行,也没想要刺激成这样。
横冲直撞的巨禽,脚下的骸骨与血肉。尖锐刺耳的鸣叫之下,它们面目狰狞可憎。她太过害怕,索性闭上眼睛,听着风动出刀,却频频落空。
身后那人松开揽着她的手:“没事了,杜姑娘。”
她睁开眼,这才意识到身后已不再有秃鹫追袭。
“草原秃鹫,只食腐肉,不食活人。”李付转身瞧着它们:“这些秃鹫常年在此酒足饭饱,失了机敏,只当躺下的皆是午餐,这才攻击了杜姑娘,实在失职。”
果然那些鸟等在原处,它们似是被震慑住了,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们二人,等着他们离开,或是死去。
那样的注视实在是不太令人愉快,可李付的话,又令她没来由地放松下来,平稳了喘息。
长阶之上,葬师似乎听到些什么,有些担忧地回过头去。却见那塔顶上平静如常,不过是秃鹫盘旋,等着分食。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得暗自摇头,当是自己听错了。
今日入塔的人少些,稍过两个时辰回来清扫,今天这一桩丧事就算办完了。
但愿今日是清闲的一天。
****
碎叶城的最高处,杜筠与李付寻了个稍干净些的地方坐下,从袖口撕下一些布条来,清理与包扎伤口。
他背对着她,不愿被她看到那狼狈模样,却不想更将背后那两个血流不止的窟窿暴露在她的面前。那伤口虽算不上大,可血水与汗水与衣衫黏连在一块,触目惊心。
杜筠抚上他的背,试着令衣衫与伤口分开些。却又见连日来在宫城之中留下的纵横鞭痕,心下更是内疚不过,面上也不自觉湿了一片。
“觅梧公子。”她低声唤他,生怕被他听出什么不妥。
“嗯?”
“对不住。”
他感到不对劲,偏过头去看她。小姑娘咬着下唇,睫毛上挂着泪珠,抹脸抹得满面血痕,吓人一跳。
“可伤着哪了?”
杜筠摇摇头。
“是我莽撞离开使团,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的声音比蚊虫更轻,全没了平日里那张扬模样,目光落在他背上的伤口之上,不敢抬起眼看他。
“杜姑娘觉得,是自己令我落了单?”
她不吱声。
自从她识得他来,向来是她给他添乱,他为她遮掩兜底。
若非她任性地出逃,陷身沼泽,他本该安安稳稳地跟着康世子的使团同来,或许便免此劫难。
“可若不是因着在下的身份,杜姑娘也不会置身险境。杜姑娘数次救我,我如何能责怪姑娘?”
他见她不出声:“伊里底蜜施筹谋已久,若是在下与使团同来,只怕入城便被他们一网打尽。
是你我率先前来,才有机会发现他们的阴谋。因着杜姑娘,此事才有了转圜之机。你我是为此才费尽心机逃出来的,是不是?”
小姑娘终于抬起头来,有些愣愣的看着他:“我只是觉得,觅梧公子不该那样殒命。”
她的心中哪有那许多大义,只是他予她善意,她不愿背弃而去,仅此而已。
“来。”李付将伤口包扎好,再将衣衫披上,引她起身,来到墙边。
碎叶城在脚下一览无余,而远处草原连绵与云海相接,沙漠与雪山若隐若现。
苍茫天地之间,脚下的这座城池也不过沧海一粟。炼狱之外,人间一切如常。
脑中没来由地响起太子妃在草堂寺中那句:“姑娘若连幕后之人都弄不明白,便不该管。”
她连万里之外的阿里曼都查不明白,回到长安,又要如何应对金龟袋?
或许太子妃所言不虚。她一腔孤勇,一身鲁莽,不自量力。
可是蚍蜉撼树,不知不觉间,似也见了些端倪。
“杜姑娘不愿说,在下便不多问。只是愿姑娘尚记得,自己是为何来了此处。想必,不是为了受困于碎叶城。”
七分安抚,三分探究。
没有人会为了一笔失败的生意搭上性命,仅仅为了一个混迹在友人商队中的舞姬,何苦卷入如此旋涡。
可她宁愿孤身闯草原荒漠,也要在此时赶到碎叶城。
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理由,令她非得冒险不可。
生死当头,其言也善。这回,杜筠没再说谎:“有些故人,每每想起便夜不能寐。斯人已去,我来给自己寻个交代。”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有时也问自己,查明了又如何呢?可如今我除了这件事,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无悲无喜,却让人听得更不好受。
看似热火朝天,无所拘束的一个人,却其实从未向他敞开。她默不作声将他隔绝在外,令他连靠她近些都感到失礼。
风过之处,素衫与丝缎同样翻飞蹁跹。
他斟酌良久:“此去长安十万里。穿过那片草原,飒秣健不过千里之远。虽不知姑娘之后作何打算,在下先祝姑娘得偿所愿。”
黎明将至,不可倒在此时。
杜筠偏过头,绽然笑开:“觅梧公子该不会觉得我想放弃?”
脚下碎叶城一览无余,她身处城中,便只看得见眼前的争斗与厮杀。越过城墙去,外边的世间分明也依稀可见。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身素衫的姑娘难得沉静,杏眼弯弯,笑意盈然,却比豪言壮语更让人安心。
李付不知觉地盯着她的面庞,那双笑眼,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旅途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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