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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燕之郁离京的前一夜,长安城下着瓢泼大雨。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摇曳的烛火,将忙碌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燕之郁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将鸳鸯纹的白玉簪裹好。贴身的棉质里衣放在箱笼最底层,然后是熨烫得挺括平整的官袍。
何妙观的目光落在箱笼边上,忽然顿住。那里,静静躺着一支粉色的堆绣海|棠花簪。花瓣娇嫩,形态逼真。正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他们相识不久时,在街市买下的。
何妙观实在没想到,花簪被顾徊损坏后,燕之郁竟然还留着它。更不知在何时,将它修复如初,看不出任何破损的痕迹。
察觉到视线,燕之郁转过头,目光落在海|棠花簪上,柔柔一笑。
“妙观,还记得么,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样礼物。”燕之郁拾起花簪,在指间把玩,“嗯……算起来,我们已经认识整整十个月。”
如今是艳艳春日,距离初来时的夏末,不过短短十个月。但漫长得仿佛已过去许多年。
“妙观,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燕之郁回忆着往事,声音温柔,“为什么要以身涉险,帮助一个陌生人。换作是我,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
“什么叫‘不合常理’?”何妙观有些气恼,“看到有人被欺负,帮一帮他,不是天经地义吗?”
窗外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将少年的半边脸庞照得雪亮,另外半边却隐于黑暗中。
“我记得那一日,妙观毫无戒心,跟着我去山上的荒庙。倘若我是什么心存歹念的人,妙观你该怎么办呢?”
“这……”何妙观眼睫轻颤,“可是,我当时知道你不是坏人。”
燕之郁一怔,幽沉的黑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妙观,你是如何笃定的?”
窗外电闪雷鸣。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将少年俊美的面庞照得无比白皙。
“因为……因为那一日你受人欺凌,但不曾还手,而且,衣着也非常朴素……还有,你长得也不像什么歹人。”何妙观回忆着初遇时的细节,“再说,你看我们现在,不是相处得很好么?这便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仅凭这样就帮助他啊。
燕之郁轻叹一声,无奈地环住女郎,禁锢在怀中:“妙观说得对,这样的选择再好不过。”
“你干嘛忽然问这个?”何妙观感觉有点古怪。
“没什么……就是看到花簪,想起以往的事情。”他温温柔柔地笑着,低下头,语气柔软,“帮我簪上它好不好?”
何妙观踮起脚尖,将花簪簪入他乌黑浓密的发髻之中。一团粉红落在鬓角。
少年站直身子,眼中含笑:“好看么。”
何妙观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觉得格外可爱,便凑上前,在他微抿的唇角,轻柔地印下一个吻。
“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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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这支簪子真好看,不如今日宴会,就簪着它去吧?”阿葵看着妆奁里的并蒂莲玉簪,笑着问。
何妙观接过玉簪,有些犹疑。这枚簪子实在是有点张扬。
“小姐今日的襦裙是藕荷色,比较素雅,正好需要一件亮眼的头饰来点缀。”阿葵笑着劝道,“衣裙素净,发饰就得稍稍张扬些,搭配起来才相得益彰。殿下肯定还会因此觉得,小姐是很看重宴席,才盛装打扮的。”
何妙观觉得有理,便点头应允。
此次的宴会是熟人间的小聚,规模较小,席间有不少上回见过的面孔,气氛比之前轻松许多。
身侧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何小姐。”
是上次认识的太常寺少卿之女,徐蒹月。
徐蒹月穿着湖蓝色襦裙,笑容温婉,拉着两人一同坐下。
不远处,一位气质清冷的女郎身边围着不少人。何妙观有些好奇地望过去。徐蒹月便道:“那位是礼部员外郎家的嫡女,薛采容。从前楚小姐还在长安时,每逢诗会,便是二人争锋,争夺魁首。如今楚小姐随着杜御史去扬州,这诗会的头名每次都是薛小姐的,我看今日分题赋诗,魁首肯定又是她……”
“分题赋诗?”何妙观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殿下最是喜好风雅,但凡设宴,十有八九都会分题赋诗的。”徐蒹月解释道。
何妙观唇角微僵。
她完全不会写诗。
虽然她语文成绩不错,但对于诗词,只知道最基础的事情,比如平仄、对仗什么的,若是要完完整整写一首,完全没这个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祈祷说不定不是人人都要作诗,不必自己吓自己。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正酣,李莜笑道:“诸位,今日春光烂漫,杨柳生烟,不如诗题便定为‘柳’字。”
话音刚落,婢女们捧着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在宾客案前铺陈妥当,一看就早有准备。
救命啊……
何妙观对着雪白的宣纸,脑中空白,冷汗直冒。
世家小姐们提笔凝思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就连不善文墨的宝珠也低头思索,努力在纸上写写画画。
何妙观顿感汗如雨下。
柳……柳……脑海中反反复复,就是些“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句。
完全想不出其他的。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停笔,准备将诗笺呈上。
怎么办……总不能交白卷吧?
何妙观咬着牙,提笔在纸上飞快地默写起背过的名句。最后,心虚地将原诗题目稍作改动,唤作《早春柳》,红着脸将诗笺交上去,心脏砰砰直跳。
李莜和其他年岁稍长的国公夫人一同品评着诗作。
“今日诸位才思敏捷,诗作各有千秋。”半晌,李莜的唇角泛起笑意,“不过,有一篇最是令本宫眼前一亮。”
“肯定又是薛采容拔得头筹,也不知今日殿下会赏些什么……”徐蒹月小声道,“上一回赏的是琉璃国进贡的月光纱呢,真真是羡慕死人……”
这时,李莜缓缓念道:“何妙观,何小姐。”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此诗意境开阔,格调高远,着实不错。”
这是人家的传世名篇,当然会不错啊!
李莜夸赞道:“何小姐,来本宫面前。”
何妙观缓缓移步上前,低着头坐下,脸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首诗,当真是立意新颖,笔力不凡。本宫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说罢,婢女便将赏赐端上来。
何妙观红着脸,低头谢恩,别在脑后的并蒂莲玉簪完全显露出来,在明媚的春光下,折射出莹润亮丽的光晕。
李莜微微一愣:“何小姐的玉簪,不知是何处所得?”
“回殿下,是臣女的一位友人相赠。”何妙观抬起头,如实答道。
“哦?”李莜眉梢微挑,“若是方便,本宫倒是想见见他,问问这簪子是何处所得。本宫觉得模样很是不错。”
何妙观答道:“殿下,这枚簪子,是徐侍郎赠予我那位友人的,友人又转赠予我。殿下若是喜欢,或可向徐侍郎询问一二。”
“徐侍郎?徐墨陵?”李莜的眉梢倏地挑起。
“是。”
“起来吧,不必多礼。” 李莜略一抬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来,再让本宫瞧瞧。”
何妙观依言起身,在李莜身侧的绣墩上坐下。
李莜细细打量着,确信不是眼花,莞尔一笑道:“何小姐,本宫若没看错,何小姐发间这一支玉簪,名为‘夏漪’,是琉璃国使臣进献的贡品。一共四支,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四时景致。其中两支被陛下赏赐给了宫中后妃,还有一支在本宫这里,至于这最后一支……
“本宫记得清楚,的确是被陛下亲口赐给徐侍郎。没想到,徐侍郎竟会将御赐之物,这般轻易地赏给下属。”
琉璃国的贡品?李循的赐物?徐墨陵竟然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随手赠给燕之郁?
何妙观一时怔住,只觉得凉意悄然升起。
“徐侍郎既然愿意将御赐之物赏下,想必何小姐的这位友人,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李莜继续道,“本宫近来,正觉身边缺些得力又懂刑名规矩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本宫或可提拔一二。”
“回殿下……他、他姓燕,名叫之郁。”
话音落下,李莜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倏然收紧,翡翠护甲和木质扶手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咯”的一声。
“燕之郁?”
“殿下……认得他?”何妙观感到一阵心惊。
“不认得。”李莜回过神,淡笑着摇头,“本宫觉得这名字很是古怪,听着……不大吉利。”
虽然燕之郁的名字朴素,但也不至于不吉利吧。
何妙观听着不高兴,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抿着嘴。
“本宫忽然想起来,上回宝珠作画时,曾提及何小姐有位容貌出众的心上人……”李莜眼波微转,笑着道,“想来,这位‘燕之郁’,即是宝珠所说的那位?”
何妙观不禁脸颊泛红,点点头:“回殿下,正是。”
李莜颔首,又道:“本宫有些好奇,你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是在扬州遇到的。”何妙观隐去细节,概括着说完两人相熟的经过。
“听起来倒是一段不错的缘分。萍水相逢,能相知相惜,实在难得。”李莜缓缓笑道,“他日若你们二人好事将近,在长安成亲,别忘记给本宫递张帖子,让本宫沾沾喜气才是。”
虽然听起来像是善意的祝福,可出自一位仅有数面之缘的长公主,总让人觉得有种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李莜优雅地挥挥手:“回去吧,莫让席间的朋友们久等。”
何妙观压下心头的异样,起身恭恭敬敬地敛衽一礼,以作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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