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三
早上开完例会,阿姨打来电话,她在电话中说太太跟乐温吵了一架,眼下不太愉快地出门去上班了。
我和妻子都是家中独生,又只有乐温这一个女儿,从小就被众星摘月似的捧在手掌心,难免养得娇纵跋扈了些。
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女跟妻子吵起架来,又要闹别扭,我先入为主地觉得是她又哪里惹得妻子不开心。
很快我便从阿姨口中知悉整件事情的原委。
我和妻子的工作虽然都十分忙碌,但我们很注重陪伴,不想缺席女儿长大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平时乐温在幼儿园里有活动一般都是我们两人商量着去,基本上是谁有空谁去,很少会出现需要阿姨代去的情况。
今天下午幼儿园照旧有家长会活动,乐温希望妻子可以穿上次买的那身公主裙去参加,但是妻子说今天有个提前约好的大客户需要接待,无法转交他人之手,恐怕下了班之后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重新弄妆造和换公主裙,问她下次是否可以。
乐温不肯,嘴巴撅得老高,不依不饶地要求妻子一定要换公主裙去参加家长会,妻子耐心同她解释一番依旧无果,眼看又临近上班时间,当下便走人了。
挂断电话后,我又给妻子打去了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很是自责地说自己早上竟然就那样走了,留下乐温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好像天都塌了一样,说她都是让自己给宠坏的,这么小的孩子又懂什么呢?
我连忙安抚住妻子的情绪,让她不要太着急,同时告诉她乐温的爷爷奶奶今天刚好会过来探望太爷爷,让他们帮忙代去一下就好了。
这无疑是个好办法,乐温非常喜欢爷爷奶奶,就像孩子们总是喜欢好看的脸,用她的话来说他们二人一个高大帅气,一个温柔美丽,显然她并不知道我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可称不上温柔,是滚滚岁月将她打磨成如今的样子,更为内敛温和。
乐温觉得爷爷奶奶完美贴合了她脑补的童话故事里的王子跟公主老去的模样,是个令人愉快的happy ending。
这个观点得到我和妻子的一致赞同,不过我认为用神雕侠侣中的姑姑和杨过隐居世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是合适的。
乐温很喜欢去他们在镇上开的那家咖啡馆,名为waiting,后面还有一幢民宿,记事起每年寒暑假都要过去待上十天半个月的。
他们平时就居住在民宿旁边的独幢别墅中,前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因为母亲平时喜欢伺弄花草,虽然有请园丁定期护养,但她更偏向亲力亲为,见效也很不错,这块地带都被她照顾得生机勃勃。
你若亲眼目睹,也会同我一般难以相信母亲从前竟然是父亲口中的花卉杀手。
往右手边走,这里有一个爬满葡萄藤的架子,从这头一直横跨院坝和菜园子,据唐阿姨回忆,这是父母结婚那年,父亲动手一点一点搭的,下面还有一个木质秋千,当然也是父亲搭起来的。周围的草木碎石都打扫得十分干净,只不过秋千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经显得不太稳固,经常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个腰腿不善的老人,但是因为乐温很喜欢荡秋千,每次都要别人帮她飞得老高老高才会心满意足地咧嘴大笑,所以父亲每年都会记得要给这个老伙计加固一下身板,防止哪天摔到他的宝贝孙女,因此现在上面早已布满了各种修补过的痕迹,可谓是伤痕累累。
乐温得意洋洋地把我和妻子拉到秋千前面,然后告诉我们说,秋千上面的每一颗钉子和每一块木板都是爷爷奶奶对她的爱的证明,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这些个古灵精怪的念头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约摸又是看偶像剧学来的,把我和妻子逗得哈哈大笑,当真是可爱极了。
但是她后面改了口,因为某一天她去坐秋千的时候发现爷爷和奶奶就坐在上面。
不同于她总想着越飞越高,这对夫妻荡得很慢很慢,乐温后来跟我们描述当时的情景,爷爷的整个上半身倾向奶奶,完全迁就着对方的姿势,然后奶奶的头挨在爷爷的肩膀上,爷爷的脑袋跟她的相互依偎着。
奶奶穿着一条白色棉麻长裙,头发松垮垮地挽在一边,她是赤着双脚蜷缩在秋千上的,脚趾甲上还涂着鲜红醒目的指甲油,一条手臂抱着膝盖,另一条紧紧挽着爷爷的胳膊,眼睛是闭上的,一脸轻松惬意,然后爷爷揽着她,侧过脑袋,满眼温柔地看待自己的爱人,一边用脚蹬着地面,节奏轻缓,两个人慢悠悠地晃荡着,奶奶的白色裙边起起落落,像一只宽大的蝴蝶,飞呀飞呀飞。
微风习习,像油画一样生动美丽。
乐温后来还是很喜欢坐秋千,享受着乘风一样的快感,她也尝试着小伙伴一起坐在上面,想要慢慢地晃悠,但是后来发现再怎么努力她们的脚尖都垫不到地面,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另一个小伙伴从后面帮她们慢慢推动秋千,三个人依次轮换,几轮过后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非常非常的没有意思。
也许,小小的她想,等自己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就可以像爷爷奶奶一样了吧。
母亲是个浪漫的人,喜欢把家里布置得很诗情画意,走廊上的多肉兰草,弯弯绕绕缠住菟丝,后院的假山流水和海棠花开,玉竹白桥,锦鲤环绕,曲径通幽……当然,最具特色,也最格格不入的是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副油画。
算不上成熟的画功,笔触结构光影也都称不上出彩,色彩运用却是极致,重工的绿色裙装被完美描摹。
关于画的背后还有一段故事。
据闻当年婚期将近,唐阿姨信誓旦旦保证要为母亲带回来一副世界上最美丽的画作为新婚礼物。
可她来的时候只带回一张白纸。
不掺和显形水,真的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母亲佯装不悦地问唐阿姨讨要礼物,唐阿姨将空白的画纸铺开在面前,笑吟吟地说道:“世界上最美丽的画已经在我面前啦。”
故而画纸背面还有唐阿姨的亲笔题字。
除了生活环境以外,乐温最喜欢爷爷奶奶的一点无疑就是他们对她无条件的偏爱和宠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甚至不切实际的星星月亮他们也会想方设法通过别的物品来满足她的需求。
具体表现在有一年中秋,大家都在祖宅过,乐温的太爷爷也在,一家六口人,祖孙四代整整齐齐,人逢喜事精神爽,数十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第一次尝试自己做月饼,让父亲从旁辅助。
一切就绪后,母亲自信满满,在厨房预备大展拳脚。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即使有各种各样的工具的存在,母亲也依旧做出了一个个歪瓜裂枣的,也许可以被称为月饼的东西。
不仅品相差,味道也是不遑多让,第三次见到失败品的时候可把她愁得不行了。
母亲让父亲待在旁边观看是希望可以给出她一点指导意见,帮助她改进的,可父亲却是全称乐呵呵地看着她说,这个做得很好哎,那个也是,简直像是对待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的鼓励式口吻,听得多了,母亲时不时就佯装生气地瞪他一眼,往他身上盖几个面粉手印,眼底的幸福满得完全溢出来。
厨房是开放式的,妻子坐在我旁边望着他们,颇感艳羡道真羡慕爸妈他们十年如一日的感情,多美好啊。
我点点头,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这么相爱,然后握着妻子的手揉了揉,跟她保证我们以后也会是这样。
这话有点小肉麻,妻子回头看着我,眼波流转间双双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乐温突发奇想跑进厨房,跟母亲说自己想要吃萝卜馅的饺子,我知道她其实不是想吃,主要是看到了电视机里播放的动画,有些馋嘴罢了。
妻子连忙走过去让她不要打扰奶奶,但是母亲很豪爽地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她说我们家小乐温想吃什么都可以说,实在做不出来的,就让……就让爷爷负责解决好了。
原本在旁边乐呵呵笑着的父亲忽然笑不出来了。
乐温则截然不同,眼睛唰地一亮,又说那我还要芒果的,母亲说好,她又得寸进尺道还要山楂的,酸酸甜甜的那种,反正不管她说什么,母亲一律好脾气答应了下来,反正有父亲帮着善后,她才不担心,唯一的要求就是等会儿吃的时候不可以浪费食物。
乐温满口答应下来,随后便开开心心坐回沙发上,她心里觉得奶奶给自己做两个味道的应该就差不多了,但是等到开饭的时候傻了眼,因为她的的确确看到了自己想吃的四个口味的月饼,每个都饱满圆润,金灿灿的,跟蛋糕店里卖的没啥两样,关键形状还都不一样,是根据馅料来的,一看就做得特别用心。
她几乎在看到月饼的第一时间就幸福地尖叫出声,咋咋呼呼的,熊抱住奶奶,大喊奶奶是天底下最好最棒的奶奶,爷爷有点吃醋,说自己也做了一半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乐温又同样夸赞了爷爷一遍,天真可爱的模样惹来满堂大笑。
父亲也不是一味纵容乐温,印象中有次记忆深刻。
乐温撒丫子玩疯了,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的,骑着新买的扭扭车横冲直撞,差点把刚从卫生间出来的母亲撞倒,虽然母亲躲避及时,但还是不慎崴了脚。
父亲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回家把母亲送去医院,整个人阴沉沉的,面色不佳,对待乐温也完全没有往日的和煦。
虽然母亲并无大碍,但在父亲的坚持下她还是住了院。
父亲回家整理东西的时候看到乐温,她就站在楼梯口,格外局促不自然,一脸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表情。
妻子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着,心里虽然紧张,却是不准备插手这件事,犯错就得挨骂,好在现在母亲只是崴了一脚,要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最不禁摔,真要是不小心跌倒了,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走到楼梯口处看着乐温,凉嗖嗖地问她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乐温红着眼睛连连点头,真诚道歉自己不应该跑来跑去,不注意别人等等。
父亲听罢点了下头,嘴巴动了动,明显还想再多说两句的,大约碍于儿媳在场终究没说出口,只让她把乐温带回家去,冷冰冰的语气中带了点驱客的意味。
妻子也不敢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就带着乐温回去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母亲转到市内最好的骨科医院里足足待够了三个月,期间虽然有请护工照料,但是父亲每天雷打不动地服侍母亲,就连母亲上厕所都恨不得跟进去,生怕她滑倒,还是被母亲冷着脸说了两次有关个人隐私的话题,这才不敢跟得太近了。
至于为什么说两次就管用,因为在母亲这里有条雷打不动的铁律就是事不过三,父亲深谙其道。
我和妻子几乎每周一有空就去探望,有时乐温不上兴趣班,就把她也带上。
刚去到母亲的病房里的时候,乐温压根没有了往日的大大咧咧,全然像是去见陌生亲戚那般怯生生地躲在妻子身后,然后被我发现偷偷瞄坐在陪护椅上的父亲好几眼,直到被母亲发现,妻子伸手拉她一把,低语几句,乐温失去挡箭牌,这才慢慢挪动脚步走上前去。
乐温走到床边,拉起母亲的手,脑袋垂得低低的,嘴里一直嘀咕着“对不起奶奶”。
母亲揉揉她的小脑袋说“没事”,不动声色地飞一记眼刀给父亲,怨怼对方吓到了她的宝贝小孙女。
在母亲面前父亲鲜少有喊冤的时候,起码在我印象中是,此刻亦然,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走出了病房。
乐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父亲走出门,母亲捂着她的小手来回揉捏,就算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景,但奶奶完全可以脑补出父亲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就连她自己也吃不消承受。
母亲很认真地告诉乐温:“爷爷很喜欢我们家乐温的,他是因为太担心了奶奶所以才会生气,乐温不要生爷爷的气哦。”
乐温重重点了下头,然后又答应了等母亲出院以后再来玩。
交代完乐温,她又扭头看向我,吐槽:“你爸这个人就是太犟了,我都说了没什么关系的,又不痛,回家养养就好了,还非要我住院,一住就住这么久……”
我说:“是要住院观察观察的,爸这么考虑也没有错。”
妻子也附和我:“对啊妈,多检查检查,现在医疗设备什么的都好,一旦发现问题就及时治疗,千万不要留下什么毛病。”
就连乐温也有模学样地在一边说:“就是哇奶奶……”
我们三人默契十足地一唱一和,瞬间把病人堵得说不出话,只得气鼓鼓地盯着我们仨,然后孩子气地把我们都赶了出去,说时间还早就不留我们吃饭了,名其名曰让我们趁早回家去,明天该上班的去上班,该上学的去上学,没事就别来打扰她的清净。
我和妻子哭笑不得,遵从病人的意愿离开了病房。
从病房离开后等电梯的时候乐温看到了父亲,他手上提着两只玩偶,一只粉色郁金香邦尼兔,一只巴塞罗熊,看到正要离开的我们后快步走了过来,没什么表情地把玩偶全部塞进乐温怀里,说完让他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后就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乐温傻愣愣地看着两只玩偶,还是妻子眼尖地发现这是前两天乐温自己说想要的玩具,当时线上断货了,于是我们答应她等到周末出去玩的时候就去专卖店里看看还有没有卖的,有的话就给她买,没想到有人一直默默地记在心里,已经给她买好了。
我蹲下来看着乐温,语重心长道:“爷爷对乐温很好,乐温提过的事情他都默默记在心里了,那爷爷对乐温的要求乐温也一定要记住,要记得牢牢的,知道了吗?”
乐温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这次真的记住了,我又伸出一根手指,跟她拉钩约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家长会活动的事情我很快打电话告知母亲,他们今天过来是准备去看乐温的太爷爷的,经过协商,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下午我和妻子去接乐温放学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们三个走出来,除了乐温身上穿着蓬蓬裙,其余二人都是常服,我和妻子正疑惑的时候乐温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地跟我们分享了自己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还有纪念相册,一展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组男俊女靓的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今天佩戴了一整组珍珠饰品,从耳环到项链,锃亮发光,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已经用了许多年。岁月不败美人,优雅矜贵更胜从前,气质也非寻常。
父亲紧挨着母亲站在一旁,乌黑的头发梳起,打了摩丝,西装笔挺,脊背打直,领口处扎一枚黑红色蝴蝶结领带点缀,从容温旭地站在爱人的身侧。
不知道还会以为是在拍结婚几周年的写真呢。
我和妻子对照片赞不绝口。
回家路上他们问起今天怎么突然想到让他们来参加家长会,话里话外有些要斥责我们对待孩子的教育不上心的意思。
这可真是冤枉啊。我急忙同他们简单解释一番早上的事情,乐温也说,母亲听罢很是无奈地笑,扭头就跟妻子抖落我以前的糗事。
“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有点小攀比心,就喜欢家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是不知道载川读幼儿园的时候,我每次去接他放学,要是打扮得不够精致,穿得不够漂亮,他可瞬间就翻脸不认人了,气鼓鼓的,一个劲儿往前走,把我甩得远远。”
我大窘,想方设法转移话题,未遂。
晚上在太爷爷那里吃过饭他们就又马不停蹄地回去了,我们回到家,我从书房里翻出一本很厚的相册,正好乐温洗完澡来书房找我,于是我把她抱到腿上,让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我把相册一页一页翻给她看,告诉她上面记录的都是爷爷奶奶以前年轻的时候。
她时不时发出惊叹,说这张好看,那张也好看,好看得太多了,她都眼花缭乱了。
看完全部照片后的乐温最终得出结论:爷爷和奶奶年轻的时候就是大帅哥和大美女,所以现在老了也依旧是大帅哥和大美女。
嗯,很中肯。
—
乐温八岁那年太爷爷去世,他这一生没得过什么什么大毛病,临了也是在睡梦中安详离开的,享年八十二岁,算是长寿。
根据他老人家生前的要求,我们就简单办两场追悼会以表哀思。
第一场当然是父亲主持,母亲扶着他走上台,拿起话筒的那一刻,一如平常沉稳从容,庄重威严的声音从音响中扩散至角落。
“感谢大家不远万里来到……”
我坐在台下仰望着他的身姿,他看起来比去年又老了一点,印象中从来不驼的背也有了被岁月压弯的不可抗趋势,尤其是前几天才听乐温说母亲给父亲染了一头黑发,现在鬓角居然又冒出了许多白茬。
整个主持过程不长,奶奶就一直站在爷爷的背后,目光平和舒展地望着他。
仪式结束后她又去扶着父亲,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下来,和平常一样。
我望着这一幕却忽然想,这样的路,他们以后又还能在一起走多久呢?
—
乐温十三岁这年,我迎来中年危机。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斗争过程,我必须打起百分之两百的精力全力以赴。
一场重大的医疗事故由于牵涉我司采购的医疗器械,贺丰药械一下被置于舆论制高点,高居不下,我为此焦头烂额。
期间一些家庭矛盾的爆发,妻子说需要独立空间冷静思考,于是从家中搬了出去。
我每日忙于奔波和处理公司事务,以至于乐温被家庭矛盾激化的叛逆期提前一步到来也没有察觉,所幸母亲跟父亲在背后默默支持,有他们照顾乐温并将其引回正途,为我省了很大一番心力。
待到终于迈过这三道坎,母亲的身体却垮了。
她病了,住进医院,这不是第一次,父亲很注重母亲的身体健康,每半年做一次全身体检,但母亲上一次生病后,身体机能便无力回天地日渐衰弱。
在医院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待母亲病况稍愈后,我们一家相约出游,去爬山。
没爬多久母亲没了力气,父亲背着她,母亲趴在他背上开玩笑说:“你背我上去的话,老天爷会不会觉得我心不诚呀?”
父亲宽慰她:“不会,我揣着两倍的诚心呢,老天爷都看得到。”
母亲笑了笑,依旧明媚动人。
求完签,我们在绿油油的草坪上野餐,碧树蓝天,风清云秀,妻子提前准备好大家都喜欢的食物,依次摆出来,十分美味。
不知道谁突然提起“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的口号,于是向来不爱吃苹果的母亲被父亲哄着吃了好多块苹果。
那天爬山结束,母亲难得回到家中居住一晚,没想到竟是最后一次,这之后状况便急转直下。
父亲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在生死面前,人类还是过于渺小。
大家都在祈祷那一天晚点来,可终究还是来了。
四月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围在母亲的病床边上,待母亲很吃力地交代完一切,最后的时间被尽数留给父亲。
大家相继走出病房,门关上的前一刻,我遥遥望见父亲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地伏在母亲的手臂边。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温柔勾勒着两人的身影,安宁又美好。
门一关上,长长的走廊里,满载压抑。
母亲的挚友,唐阿姨在丈夫的怀里哭成泪人,上气不接下气。
我和妻子怀着沉重的心情带女儿走到尽头的饮水机旁,我给女儿倒了一杯温水,她举着杯子忽然抬头看我,眼睛眨啊眨地好似要落泪,问我奶奶是不是要死掉了。
我说不出话,点点头。
她又问那是不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我的喉口阻咽,只好狼狈地避开女儿的视线,揩掉眼泪。
正在这时妻子牵起女儿的手,走到旁边的绿植边上,她拿起放在上面的沙漏摆件给女儿看,说人的一辈子就像这里面的沙子一样,一刻不停地流啊流啊流,流完了就没有了,就到应该离开的时间了。
女儿点点头,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她把沙漏整个倒置过来,细细的沙子重新流了回去,问妻子这样是什么。
妻子很温柔地答道,那是离开的人也在想念我们。
说这话时她看我一眼,抚疗我的心。
不知道母亲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办理好出院手续,带着虚弱的母亲回到家中。
母亲换掉了病号服,略施粉黛,穿上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十个脚趾头涂上鲜艳的颜色。
她和父亲依偎着坐在秋千上,两颗脑袋紧紧挨一块,微风在她脚底温柔拂过,越来越慢。
秋千停止了,她也好像睡着了。
—
我和妻子去收拾别墅里面的东西,这是母亲离开前的遗愿,她在屋子里留下的痕迹实在是太多,不能留下父亲一个人每日每夜面对,他会吃不消。
但是父亲不肯,那些他视若珍宝,爱而不舍的东西,他说全部都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哪怕是不小心碰落的一片兰花叶子,他也会站在原地怔忡地看上许久,好像那不只是片叶子,是寄托了,承载着,关于爱的信物。
除夕夜,我们照旧在老宅度过,还是习惯摆放六个凳子,六副碗筷,但是有两个都已无人光顾。
吃过一顿寂然无声的晚饭,来到守岁环节,父亲的精力大不如从前,我们让他先上楼休息,等一会时间快到了再去把他喊醒。
差十分钟到零点的时候,我上楼去喊父亲,房门没关严实,留了一条缝隙,我敲了两声便打开门。
父亲似乎刚醒,揉着惺忪的眼,习惯使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唤醒妻子,可已无人应答。我望着那一大片空处,上面有一个跟父亲用的同色系的枕头,干干净净,还有一块轮廓,似乎有人从未离开。
我的心里好像瞬间被人塞进一个捣烂的柠檬,汁水从胸口快速蔓延,酸得发苦。
父亲用手撑着坐起身,背靠床板愣了好几秒,忽然垂下头用手背遮住眼睛,肩膀微微耸动。
“你妈妈睡相不好,睡觉老是喜欢卷被子,把自己裹得像条毛毛虫一样,然后在床上滚来滚去,所以她睡的那边永远都要大一点……”
我不敢再听,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