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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笼
柯跃尘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逐渐领悟到人生苦短这句话的确切含义的。
起因是大三下学期课业大幅减少,他跟易垒便各自找了份实习的工作,提前开启了象牙塔外的职场生活。
本以为是朝九晚五包饭菜,不耽误拍照写字谈恋爱,结果现实却生动而形象地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做人生百态。
就拿他自己所在的会计师事务所来说,书本和课堂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审计人员具有精神和实质上的独立性。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们吃甲方的饭,拿甲方的钱,审计报告洋洋洒洒几十页,出具之前得先交给甲方标圈画圆。
而所谓的高级白领也是纸上谈兵,除了高大上的工作环境,审计人员的真实面目与日夜赶工的建筑工人无异。
无底线地加班是行业常态,不管难易程度如何,项目都必须在公司规定的期限内完工,毫无客观性和人性化可言。
诚然,世界上不可能遍地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僧多粥少才是就业市场的真实状态。
所以就算是行业里极具经验的注册会计师,也未必敢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轻易离职。
人生在世,吃饱穿暖才是头等大事,大多数人都需要靠工作获得稳定的收入以解决生存难题。
大环境就是如此,如果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一心只把赚钱当成工作的唯一目的,那么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这个道理,柯跃尘是从在律师事务所实习的男朋友那里感悟到的。
律所和会所虽然表面相似,但内部的运行模式却完全不同,会计师接手项目必须以团体为单位,通常由事务所统一承接。
相比之下,律师则没有这么多限制,他们既可以团体协作,也可以单打独斗,在案件的选择上有着更高的自由度。
是以“挑肥拣瘦”的情况在行业里十分常见。
比如柯跃尘就曾听易垒提过这么一件事。
他们所上个月来了一对寻求委托的中年夫妇,两人的儿子因犯包庇罪被判入狱,已经在大牢里蹲了一年多。
但几天前,夫妻二人却收到了儿子托狱友捎来的信,信中他声称自己是冤枉的,请父母找律师帮自己平反。
要知道,冤案可不同于一般的案件,这类案件往往情节复杂、牵扯众多,一旦接手必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这是其一。
其二,平反冤案等同于挑战司法机构的权威,个中阻力可想而知,吃力不讨好是业内人对此类案件的共识。
那对夫妇最后必然是空手而归,这点毋庸置疑。
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南京不下十家律所拒绝了委托。
律师不是救世主——这是大少爷在柯跃尘感叹人性凉薄时说的话,初听有些刺耳,但细想后又觉得不无道理。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律师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它不是舍己为人的慈善,更不是可以让人为之抛弃一切的理想。
工作不是理想,理想也无法成为工作,这个结论让柯跃尘感到人生无望。
而与此同时,他亦痛苦万分地发现,所爱之人恐怕也无法成为执手一生的伴侣。
辅导员在昨天下午的班会上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纸,那是一份标题为“毕业生就业去向意向表”的调查问卷。
关于这张问卷,柯跃尘并不陌生,因为几天前他刚在小木屋里见过,当时有张一模一样的纸被折了又折夹在一本书的书页里。
书是易垒从学校图书馆借回来的,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柯跃尘高中时代就拜读过,二十万字的内容他记得一清二楚。
可那张布满折痕的纸上写了什么他却记不清了,只记得毕业去向那栏有一个硕大的对勾,打在“出国”这个选项前的方框里。
易垒要出国——这似乎不算是个十分意外的发现,因为早在这学期开学,柯跃尘就在那人书包里看见过GRE的书和留学中介的广告。
就算没有这些,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到,他男朋友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不可能顶着财经院校的法本过一辈子,海外镀金自是必经之路。
男朋友打算怎么处理这段感情,柯跃尘不得而知,但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对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什么都没说。
他一边装作毫不知情,一边不断告诫自己,要乖,要听话,要尊重对方的选择,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要心平气和地接受。
“小柯!”
“啊?”柯跃尘猛地抬头,“什么事?”
有人朝他奋力挥了挥手:“下班啦!”
柯跃尘搓了搓僵硬的脸,这才发现自己眼角冰凉,似有泪痕,他自嘲地骂了句矫情,然后收拾东西走出大楼。
此刻正值饭点,但今晚他没跟易垒约饭,因为手上这个项目原本计划要加班,而大少爷那边也有正事要处理。
上学期期末,柯跃尘挑了个良辰吉日,从养老院外某处废弃的砖墙入手,携手大少爷成功翻身入内。
凭借对内部情况的了解,他帮易垒躲开了工作人员的监视,顺利从几位熟悉的老人那里拿到了想要的证据。
在这之后,易垒联合班上几位热心群众对证据进行详细的归档与梳理,并将最终形成的材料递交给了当地民政部门。
加之柯跃尘在校刊发表了相关文章,此事很快在校内乃至社会上掀起了风浪,而易垒作为整个事件的牵头人,自然少不了要应付各方人马。
想到大少爷忙到这会儿还没有脱身,柯跃尘索性调转方向,坐上了跨江西去的公交车。
浦口的三月正是恋爱的季节,就连晚风里都带着甜腻的花香,正为感情忧愁焦虑的柯跃尘忍不住捂住口鼻,避开出双入对的人群,快速往小破街走去。
几个月不见,小破街已然换了模样,炸鸡店变成了串串香,烤面筋摊搬进了铁皮棚,而排着长队的奶茶店门口竟然站着个他差点没认出来的熟人——周小成。
周小成独自陷在食客的包围圈里,柯跃尘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提着两杯奶茶和一些吃食往外挤,像是出来帮人买饭。
眼下已经过了春分,天气丝毫不冷,可他竟然戴着围巾,并且还是一条手工编织的粗线围巾,看上去相当厚实。
打完照面后,周小成开门见山地向他打听南京好玩的地方,柯跃尘便把之前常去的几个约会地点告诉了他。
易垒是在两人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出现的,他看见周小成后什么都没说,直接领着柯跃尘走了,严肃得仿佛进行了一场交接仪式。
通过刚才的交流,柯跃尘猜测周小成恋爱了,倒不是因为他脸上春风得意的神情,而是因为他脖子上那条画蛇添足的围巾。
那条围巾图案模糊,针脚粗糙,一看就是女孩子买毛线回来自己织的,因为高中时期的柯跃尘也收到过差不多的一条。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没走多远,好奇心爆棚的柯八卦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对于他的提问,易垒没有太大反应,只用几下小幅度的点头表示肯定。
今天男朋友跟好哥们之间不对劲,柯跃尘敏锐地察觉到了,易垒自从看见周小成,就一直板着脸,像是在生对方的气。
可反观周小成,方才看见易垒后他依旧神采飞扬,谈笑自如,不知道是故意装傻,还是本身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傻子。
如果指望他能做点什么让大少爷消气,那恐怕不如去庙里烧香拜佛求菩萨。
说白了,自己的男朋友还是得自己来哄。
于是柯跃尘干咳两声,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他女朋友你见过?”
“嗯。”
“怎么今天没跟他一块出来?”
“不知道。”
“哦——”柯跃尘拖着长长的尾音,怪声怪气道,“难怪人家谈恋爱你不高兴,原来是吃醋了。”
这下易垒总算有了反应,他伸手就是一记凿栗:“你这个脑瓜子整天都在想什么?”
“在想周小成哪里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他只是不肯听我的话。”易垒叹了叹气,神色有所缓和,“这方面我自己也行得不正,确实没资格说他。”
两人决定去巷子口吃麻辣烫,就是柯跃尘之前卖红薯摆摊在门口的那家。
店里人多,老板给他俩收拾出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格外隐蔽且无人打扰。
屋里弥漫着高汤和辣油的香味,灶台上不断往外冒的白气伴随着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很有小时候过年的味道。
两人聊起了养老院的事,易垒说民政局那边今天派了专人联系他,表示很快会给大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而酒足饭饱的柯跃尘望着身前边说话边往自己碗里夹菜的人,忽然就觉得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人生虽然苦短,但至少还有当下可以珍惜,出国不是死别,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等。
总之他们不可能分手,如果有一天易垒把他甩了,那他就在南京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回来。
大少爷是南京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南京吧?
想到这里,柯跃尘顿感欣慰,忍不住说道:“国外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比较圆?”
易垒正在给他开饮料,“噗嗤”一声后立刻抬起头来:“你想出国?”
“我是出不去了。”柯跃尘晃晃手里的易拉罐,“但你可以出去帮我看看。”
为了能让对方顺着这个台阶往下,他故意把话说得像一句玩笑,可谁料易垒听完,却瞬间变了脸色。
“我不出国。”
“啊?”
“你在哪我就在哪。”
“可是......”
“没有可是。”易垒打断他,异常认真地说,“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我用来做给易建业看的。”
见柯跃尘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耐心地解释道:“装模作样,掩人耳目,还记得吗?你教我的。”
原来如此。
得知事情真相的柯跃尘顿时有些百感交集,一方面为先前的所思所想感到好笑,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左右了易垒的人生感到自责。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前他帮易垒对付易建业的时候只觉得正义战胜了邪恶,但眼下却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真的合理。
出国这件事对于易垒来说百利而无一害,除去学业上的加持,还可以让他暂时脱离易建业的魔掌。
至少在国外,他不用像现在这样为了应付于冬林而两头奔波,也不用为了忤逆易建业而假装听话。
假装是一件很累的事,柯跃尘最近深有体会。
“哎......”他感叹道,“其实你可以做一只鸟,然后远走高飞。”
“但我可能飞不高也飞不远。”
“为什么?”
“因为理想不在天边。”
柯跃尘抿抿嘴唇,只当对方是在说笑:“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是笼子。”易垒看着他,眼中似有坚定,“所以我只能认栽。”
大脑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信,就算他们不曾相爱,光凭当年舞台上的那一曲《赛马》,柯跃尘也能确定,易垒本质上跟他一样,是个不甘心活在束缚与枷锁中的人。
一只向往自由的鸟,它的理想怎么可能是笼子?
可不待柯跃尘将疑惑说出口,那人便又接着问道:“如果我一直待在笼子里,那你愿不愿意进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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