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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白行简被他这一嗓子喊懵了,自家阿兄不会是思念友人太过头,出幻觉了吧?可也不能逮着一个路过的行人就喊微之啊……
谁知当他看清对面船上出现的人时,整个人更懵了。
那人似是刚刚被白居易的呼喊惊动,几步跑上甲板,扶住栏杆竭力张望。他的面容尽管在夜色下不甚分明,可那颀长又清瘦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即便多年未见,此时此刻也只需这一眼就足以令蒙尘的回忆冲破时间的桎梏,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刚刚还挂嘴边念叨的人,就这么出现在近旁?他真的是人吗!
“元……元微之?你是人是鬼啊啊啊!”
两人无暇理会白行简破锣似的一声惊叫。眼下虽然没有起风,船只仅依靠水流而行,可峡口处的水流比之寻常江面总要湍急一些,于是两艘船仅匆匆打了个照面便擦肩而过,短暂相遇后又背向而行。
“去南岸!南岸!”
白居易着急之余很快冷静下来,奋力指一指南岸示意停靠过去,对面的元稹心领神会,两人同时跑下甲板准备停船。
尽管船夫干活干得卖力,无奈船只终是笨重之物,在减缓下来慢慢泊向南岸的过程中又各自前行了相当一段路程。白行简看看远处,见对方也差不多停了下来,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劝白居易莫要着急慢慢来,谁知一回头,哪里还有阿兄的影子?
他四处扫视一番,一瞬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白居易跑到船舷边,想也不想直接纵身一跃,从一丈高的台面上跳了下去!
船都还没停稳啊???
白居易一脚踏在河滩上的浅水中,衣摆瞬间沾湿了一大片,但好在没有磕着绊着,于是便不管不顾了,沿着河岸往前奔去。
沾了水的衣裳变得异常沉重,他跑了几步便有些喘不过气,不得不放慢脚步。自己真的有些老了,印象中与微之同在长安那会儿,虽说算不上多么健硕,可围着曲江跑几圈马还是不在话下的,哪里如今日这般,短短几步路就如此狼狈?
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弯下腰抵住膝盖,不停地喘息着,夜里的凉风直直自口鼻钻入胸腔肺腑,刺痛得他眼前泛起雾气。
可就在这模糊的视线里,那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同样跑得气喘吁吁。
“还没靠岸就往下跳,掉水里了怎么办!”元稹刚见面第一句,就是一声急切的责怪。
白居易气还没喘匀,缓了老半天才抬起头,一点一点辨认着眼前人的眉眼。
“……我……哈哈、哈哈哈……”
他望着他,正欲开口,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满心皆是不可置信的欢喜,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眼中的雾气瞬间凝成了泪,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止也止不住。元稹的鼻尖眼角也是一阵剧烈的酸痛,于是也不再忍耐了,拉过眼前的人一把拥入怀中。
他们与自己心里朝思暮想的人紧紧相拥。
“所以微之你这是准备去虢州赴任?和我阿兄同时接到的调令?”
江岸夜泊,雀鸟皆寂,唯有白行简仍一惊一乍的,哪怕其余两人都已经冷静下来了。
“是啊,刚巧我们分赴两地都要经由这一条水路,半路上遇见也不足为奇。所以知退,我是人,不是鬼。”
“……好好好,你俩不足为奇,那就不足为奇吧。”白行简无语地嘟哝着,心道,毕竟多年前梁州一梦这么玄乎的事都让他们经历了,如今这活见鬼般的邂逅,似乎对这两人来说,也的确不足为奇。
他们在船舱里多点了几盏灯,忙活好一阵换掉了浸水的衣衫,这才安安静静坐下来。元稹一如从前那般同白行简玩笑两句,白居易就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笑起来的神态与往昔别无二致,却又更憔悴更瘦削了,苍白又单薄。
就连鬓边的乌丝里也生出了白发。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见白居易闷坐在一旁一语不发,白行简感到有些好笑,欠欠地将他一推,“心心念念的微之就在眼前,怎么能光顾着发呆!”
后者面露赧色,犹豫片刻后望向弟弟,目光诚恳真挚得不像演的:
“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白行简:???
连哄带搡把人请了出去,白居易顺手关上门,船舱中就只剩下他和元稹两个人。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应当不是。梦里的微之总有一股少年意气,哪怕偶尔遭受伤病的折磨,那双眼睛也始终锐意明亮如初,自己的印象里,他从未有此刻这般形容枯槁过,仿佛只要轻轻一阵风、一场雪,就能将他彻底摧毁。
他情不自禁伸手拂上眼前那人鬓角的白发。
“乐天,真的是我,”元稹最不忍看到白居易脸上露出这样失魂的表情,顺势抓住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我不是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了么。”
“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那就好好哭一场,我陪你。”
茫茫江湖,山高水长,天边明月高悬,心上人近在咫尺。
真是一场但愿长醉不复醒的美梦。
翌日一早,白行简被肚子“咕”的一声唤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在船舱里,一旁备好的胡饼和米酒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他在馋意的扰动中很快清醒了,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晚先是在甲板上困得不行,也不知那两人背地里在做些什么,好不容易出来后又不由分说把自己拖回船舱里关起来腾出甲板,随后一起占着甲板赏了一晚上月?到了早上又一块逛到镇里买了早点?
……过分了!
可真要感谢他们买食物时没忘记自己这个能喘气儿的!
他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早点,气势汹汹冲出门外,见自家阿兄正和那元微之就着一壶酒你一杯我一杯笑得开怀。再一看周围,发现两艘船同时在向北行驶,一前一后贴得紧紧的。
“我说微之啊,这几年在通州有什么新奇见闻,也给你知退兄讲讲呗,”白行简不由分说挤进了他俩中间,“我和我阿兄可都想你想得紧呢!”
“啊?”元稹哭笑不得,“那我可太受宠若惊了。”
“二位,幼不幼稚?”
白居易掏出两个胡饼作势就要把白行简嘴堵上,吓得后者连连求饶。
“虢州距离不远,微之调转船头送我们一程。行简,你若想讨教诗道可赶紧问,过了这村,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何地了。”
“阿兄,难得再见,就暂且不要想以后。”
三人相视一笑。
阳春三月,正是处处皆好景的时节,可在满心利欲之人的眼睛里,总不如那极致的威严与富贵值得自己倾心一顾。
比如,大明宫里低着头行色匆匆的人们多半就是如此。
此时此刻,一个内侍正被两个小宦领着,前往一处僻静的殿宇。他对这里并不熟悉,姿势动作也有些太过刻意地谦卑,换做一个深宫中的老宫人来多看一阵,就会发现他仅仅只是扮作的模样,并非真正的内侍。
“你不该用本宫全族上下的清誉来当筹码!”
那人身后的殿门刚被合上,眼前的女子就忍不住出声斥道。
“可殿下还是照做了。”
“还是改改口,不要称我殿下。”女子背过身,发髻上那通体血红的宝石哪怕浸没在阴影中也依旧亮眼夺目,“殿下之名,只有本朝皇后、太子与太子正妃可担,无论如何,莫要僭越。”
“如今对您来说,皇后之名得与不得,又有什么区别呢,既如此,称您一声殿下又何妨。”
“阁下既然知道这个事实,就不怕本宫在澧王之前,先杀了你么?”
“殿下不会。一来大业未成,怎会狡兔未死而良弓藏?二来殿下若是有这个想法,也就不会按照在下的意思去做了。”
见来人没有丝毫惧意,女子只好收起威慑,邀他坐下。
“可如今,澧王一党只得了不痛不痒的训斥,尤其那奸相仍常伴君侧,与阉人沆瀣一气。本宫的家族,反倒真令陛下心生防范。”
“自古以来,哪有外戚能逃得过君王的防范?何况还是以军功傍身的外戚家族。为给新皇铺路而将母族外戚功高者尽灭的先例数不胜数,与其到时被动,不若趁现在主动给陛下一个台阶,让陛下觉得郭氏实际并非那么强大,哪怕遭人暗害,也并无什么还手之力。”
“以退为进。”女子扬眉赞道,却欲言又止。
“至于太子,殿下也大可放心,朝中自有那班老臣会极力回护。澧王之流更不足为惧,他出身低微,所依傍的皇甫镈无甚大才,在朝中惹人龃龉已久,吐突承璀一介阉人又早已失势,解决他们,并非难事。”
“可他们偏得陛下宠信。”
“宠不宠信是一回事,”那人露出鹰隼般的目光,“护不护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在你此去忠州是接致用的班,我启程后曾绕道去看过他,他这人表面上粗枝大叶,实际却也勤勉为政,忠州府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你到了之后,也不会受累。”
江边的山石小径上,元稹拿着树枝拨扫过肆意生长的野草,遇上崎岖难行处就转身牵身后的白居易一把。一路走过来,两人仿佛梦回年少轻狂时,踩着夜禁的点溜出长安城野宿南山,好不放浪快活。
然而这快活,太过短暂了。他们这一程本是为了送别,可临到头来,哪里舍得下。
“那就不要操心我了,”见元稹险被绊住脚,白居易越到他身前反拉他一把,“我临行前可听说过,虢州现任刺史胆小怕事,出了名的怕得罪人。你……”
“哈哈,我一介长史,只怕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乐天放心吧。”
白居易手上忽然一用力将他拉住。
“微之,”他眉头轻蹙地注视着他,满是担忧与牵挂,“照顾好自己,不要再生病了,不要再……让我担惊受怕了。那样不好受。”
“我想答应你,”元稹一偏头,嘴上跑起马来,“可每逢思君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只恨不能化身飞絮,乘着风相伴君侧。”
白居易:……
别以为我真揍不动你了!
“阿兄!微之!快来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白行简的呼喊自前方不远处传来,及时将两人之间的奇怪僵持打破。待赶到时,只见眼前的嶙峋山石叠作了一方小小的天地,泉水如珠帘一般覆于其上,晶莹又悦耳。
“我就说嘛,能听见石间泉流的地方必有灵胜,这下子来对了吧!”
“对,太对了!”
白居易一眼见到此景便心生喜爱,禁不住揉了揉白行简的脸以示嘉奖。
泉水后的山洞不深,穿过珠帘便能一眼望到底。此时此刻正值黄昏,夕阳慢慢收敛了最后一丝余晖,山洞内外的一切在夜幕下变得格外清幽,而在洞里的一丛丛蔓草之间,数不清的萤火虫在蹁跹着、飞舞着,莹莹灯火扑闪,有如星辰落入凡间。
“这、这可真是……”
“如此绝境,世间能有几处?可惜却鲜有人至……”
三人不约而同赞叹不已,又不约而同沉默了。眼前的胜景带来的,与其说是震撼,不如说是感动。
这样寂静,却又这样耀眼。
白居易蹲下身,目光停留在一只虚弱不已、萤灯将灭未灭的萤火虫身上。
“人间之事,可为之扼腕的,又岂止这一处呢。”他伸手一捧,刚刚好接住那跌落下来的萤火虫,轻轻将它放在柔软的草叶上。
谁知那萤火虫,几经挣扎过后,不知消耗了怎样的气力,竟重新燃起了灯,随后一振翅,奋力飞向那片原属于自己的天空中。
它在为了什么?
“不如我们助它被世人知晓,”元稹兴冲冲叫住二人,目光灼灼,“夷陵偶遇已是难得至极,如今又一同发现这样一方洞天,两位,真能忍住不赋诗一首吗?”
“好,正有此意呢!”
“来来来,我有预感,这里定会因我们的到来,闻名于世!”
这场奇遇将萦绕心间的离愁冲淡了些许,三人玩笑着、吟唱着,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份,就好像他们本就生于此,那些庙堂里的紫绶金章、红袍玉带,似是成了一场幻梦。
只可惜,哪里会有醒不来的梦呢。
不知不觉间,远远的天际尽头,曙光乍现。
“微之,记得我说过的话。”
这回,白居易是笑着对他说的。同样的,元稹也没再插科打诨。
“好。”
帆起,船行。
他始终笑着,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船只消失在茫茫江面。他知道,微之不愿自己以眼泪相送。
是啊,为什么要哭呢,何必要哭呢。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一定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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