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辞日志

　　再次见到吴安敦的时候，他瘦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糟糕的小老头，可是说起话来又中气十足的，他大大咧咧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郭顺英给他倒了杯茶，他接过来放在桌子上，也不喝，就一个劲地盯着吴辞看。
　　辞职报告交上去几天，郭顺英就哭了几天，吴辞原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偏袒着自己，或者大不了生几天气就算了，没想到这次她反对的如此强烈。
　　她先是狠狠地骂了吴辞一顿，要求她立马收回那封辞职信，见吴辞不愿意，更是直接拉着她去了单位，找了廖哥，找了李检，硬生生把那封辞职信拦了下来。
　　后来便是没日没夜的劝，好说歹说吴辞都听不进去，郭顺英就一个劲的哭，哭到最后还是给吴安敦打了电话，她对吴辞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说的话你也不听，那我只能让你爸来管你了。”
　　吴安敦明显想要从安抚开始说起，他故意笑话吴辞道：“这么久没见老爸了，你也不坐下来陪老爸聊聊天，就梗着个脖子站在那，知道你这个样子像谁吗？嘿嘿，像你爷爷，也像我，这是我们老吴家的遗传，犟得很，你奶奶就经常骂你爷爷是犟驴。”
　　吴安敦若有似无的看了郭顺英一眼，又说道：“你看你把你妈气的，你忍心让她一直哭吗？今天要不是你武叔不在家，我也不方便过来的，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非要辞职，还吓我一跳，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吴辞坐在客厅中央的小板凳上，承受着两道审视的目光，像一个即将被提审的犯人，她心里有好多理由好多委屈想说，百转千回的到了嘴边只说了一句：“我不开心。”
　　“你看看你看看，每次问她为什么，她就说自己不开心，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不开心了。”郭顺英对吴安敦说：“我去她们单位问过了，好像是因为要安排她去驻村，她不想去，所以就闹着要辞职。”
　　吴安敦听郭顺英这么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原来就因为这点小事啊，你是不是怕吃苦，嫌村里条件差？”
　　吴辞不说话，这更加印证了吴安敦的想法，他继续说道：“干工作哪有不吃苦的，以前我和你妈两个人在这边打拼，那么辛苦，一年到头连个蔬菜都吃不到，更别说肉了，就这还不是过来了？你要是害怕村里生活困难，老爸每周去给你送物资好不好？”
　　吴安敦一口一个老爸，说的吴辞心里发软，可是他依然没有回话。吴安敦和郭顺英在沉默中互相对视了一看，又问道：“那你说，如果辞职不上班了，你想干嘛？”
　　“我想继续考研，继续读书。”吴辞说。
　　吴安敦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对这个回答的轻视，他说：“那你考研的学费谁出？日常开销谁出？别跟我说你可以勤工俭学，可以打工挣钱，以你现在这个性子，不管去哪里工作都会遇到看不顺眼的事情，然后又辞职吗？我听你妈说，你好像还有贷款要还，如果你现在辞职了，贷款谁来还？”
　　吴辞的嘴巴动了动，却无话可说。
　　交辞职报告的时候的确是一时冲动，因为受不了这种与美好想象不相符的现实，后来几天她一直是靠一口气撑着，她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愤青，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词和清高一样，是贬义词，可是却又实实在在的有那么多不顺眼、不服气和不公平萦绕着她。
　　吴安敦看她还不说话，渐渐的失去了点耐性，他提高声音问吴辞：“你想让你妈养你一辈子吗？她好不容易等到你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好不容易要开始过好日子了，你又要这么任性的折磨她吗？”想了想又说：“我这边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就算你不认，你那两个妹妹也是实实在在的等着我养呢……”
　　说到这，吴辞还没来得及反驳，郭顺英反而先开口揶揄道：“是啊，都怪我没本事，留不住男人也养不好孩子，人家孩子不管怎么样还有个爸爸管着，照顾着，我的孩子我只能自己养啊！”她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我认了，大不了辛苦一点，她想干嘛就干嘛吧，由着她吧！”
　　这番话瞬间戳中了吴安敦的痛处，他气急败坏的回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我在这辛辛苦苦劝了她半天，你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能解决问题吗？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不都是你惯得，都是你一天到晚不好好教她，才让她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学坏，男朋友也不找，婚也不接，现在连工作也不要了，她想上天你也让她上天吗？”
　　“不准你这么说我妈！”吴辞冲吴安敦喊道：“她们也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是我自己不结婚，是我自己要辞职，关其他人什么事，你凭什么这样说她们！”
　　郭顺英听完吴辞的话，“哇”的一声就哭了，哭得很凶，哭着断断续续地说：“都怪我心软没本事啊，相信某些人说的鬼话，输给那些野女人，那些不要脸的野女人，勾引别人老公，破坏别人家庭，她怎么不去死……”
　　吴安敦顿时火冒三丈，呵斥道：“你够了，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我才会跟你离婚，不要什么事都怪到别人身上，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拿去买房子那八万块钱我都没跟你计较了，你们家那一大摊子烂事我都懒得说，你别到头来害得我女儿连个住的房子都没有，什么都被你们家人吃干抹净！”
　　“你胡说什么！”郭顺英抓起桌上的杯子朝吴安敦砸过去说：“我们家人是没本事，是没你们家人有本事，你有本事，你有本事生儿子去啊！”
　　吴安敦挡下扔过来的杯子，愤怒的一拍桌子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骗我的钱买房子给弟弟住，现在又骗女儿去贷款买房子给你和相好的住对不对，我们老吴家的人就是这么傻，活该被你们一家玩得团团转吗？”
　　“够了！”
　　吴辞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爆炸了，头疼的要命，她大声喊道：“是我自己从小不喜欢男生只喜欢女生，是我自己要变成一个同性恋的，是我受不了辛苦不想驻村，是我看不惯这看不惯那，是我天天装清高，你们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这么大的人了，不需要你们再养我了，我自己可以活！”
　　吴辞说完摔门就走，剧烈的头痛刺激着她几欲晕倒，她给曹若婧儿打电话说：“如果现在我要走，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

　　牵着曹若婧儿的手登上客车的时候，吴辞已经关了手机，一到座位上她便靠在曹若婧儿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们两个很少在公众场合亲密接触，别说靠着睡了，几乎连手都没有牵过，看到曹若婧儿抛下工作火急火燎的赶来客运站时，吴辞心里是感激的，至少还有人愿意为了她不顾一切。
　　一觉睡到目的地，吴辞的头痛缓解了不少，紧握的两只手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曹若婧儿见她醒了，关切地问她：“头疼好些了吗？肚子饿不饿？”
　　吴辞突然很想哭。
　　曹若婧儿又帮她擦了擦眼角说：“我的小傻瓜怎么哭了呢？车快到站了，一会先下去吃点东西吧。”
　　洛洛镇是昌市附近的一个小镇，因其独特的辣椒面和别具风味的烧烤而小有盛名，几乎满大街都是各式各样的烧烤店，两个人随便挑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店，点了些烧烤和一碗面。
　　曹若婧儿也不问吴辞为什么，只是安静的吃着饭，偶尔会讲两个小笑话，想逗吴辞笑一笑。
　　吴辞一直皱着眉，饭也没吃多少，吃完了就漫无目的的站在公路边发呆。
　　一气之下从家里跑出来，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拿，满脑子只想着跑得远远的，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工作，逃离这个世界，逃离这个地球，可是真要静下来想想下一步要去哪，要干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吴辞把曹若婧儿带到河边，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吴辞就喜欢坐在河边，她喜欢听水声，包括下雨的声音和流水的声音，下雨的时间不可控，流水却是随时能听到的。
　　靠近河边的一刹那，四周的嘈杂声自动就被“汩汩”的水声屏蔽了，吴辞坐在凸起的石头上，把另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留给了曹若婧儿，搬石头的手粘了灰，她弯下腰在河水里洗了洗。
　　河水又清又凉，顺势也洗去了她所有的头脑发热。
　　想来也好笑，马上就要二十五岁的人了，却迎来了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
　　看见吴辞自嘲的摇了摇头，曹若婧儿问她：“现在心情好点了没？”
　　吴辞反问她：“你都不问我因为什么，要去哪里，就这样跟着我胡闹到处跑？”
　　曹若婧儿说：“阿姨给我打电话了，说了事情的原委，我这才出来跟着你的，总不能你关机不接电话，我也不接电话吧，这样她会担心死的。”
　　吴辞的心底不禁闪过一丝失望，她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河里，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但瞬间又被更大的河水吞没，她又问曹若婧儿：“现在我辞职了，没有工作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呗，只要人在就不会被饿死，大不了再找个工作嘛。”曹若婧儿说。
　　吴辞摇摇头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有个一技之长，除了这个工作别的我什么也干不了，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的骄傲和原则，根本一文不值。”
　　“那我养你呗。”曹若婧儿说：“可是你要少吃点，不然我养不起。”
　　吴辞知道曹若婧儿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别人养着？
　　她又问曹若婧儿：“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曹若婧儿诚实的说：“这是你的生活，你做的决定，反正不管你干什么我都跟着。”
　　其实最令吴辞遗憾的一点是，曹若婧儿这个人十分单纯，多余的问题从来都不会去想，她不会伤春悲秋，不会未雨绸缪，今天吃饱了今天不饿，就像刚才她说的，只要人在就不会被饿死。
　　你不能否认她是个好人，不能否认她对吴辞的爱，但是吴辞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她要的是灵魂上的共鸣，是生活中的同频，她要的是懂她的人，懂她为什么要辞职，懂她气节的人；你可以支持吴辞的观点，赞扬她与她共进退，也可以批判她的清高，指责她骂醒她的幼稚，唯独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味的哄着她，顺着她。
　　吴辞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变态，换做别人不是应该庆幸有这么一个生死相随的伴侣吗？
　　她打开手机网络，看了一眼企鹅空间，大家都在她要辞职的那条信息下面留言。
　　邹小田说：“ 大家不要你辞职是想让你能维持基本的生计，你得养活你自己，你确实会很累，但辞了就一定会轻松吗？辞职只是你发泄的一个借口，等你真辞了职你又要做什么？你所谓的烦恼会消失吗？你不要嫌我啰嗦，你了解的，我很现实也很俗。”
　　段娴说：“虽然……但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你别那么悲观。”
　　张小维说：“别想太多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子的，为了你喜欢吃的馒头，继续去上班吧，毕竟我也很现实，很俗。”
　　吴辞又翻了翻大同小异的留言，不外乎是些让她不要冲动的劝说，只有秦雯留言说：“你看，我假装很有深度的告诉你这是一个充满灰烬的世界，没有人会唾弃你的不坚持，也不会有人赞许你进入的死胡同。”
　　还有郭顺英发来的短信：“女儿，接电话，妈妈不逼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是妈妈没本事，没法给你更好的生活，回来吧，以后妈妈养你，好不好？”
　　吴辞颓然的放下手机，又捡了很多石头一股脑扔进河里，最后才抱起刚才垫屁股的大石头扔进河里，“咕咚”一声后弹起的水花溅了吴辞一脸，她哈哈哈的笑了半天，然后对曹若婧儿说：“走吧，回家吧，再晚点赶不上回昌市的客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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