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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见
少年时光如盛夏蝉鸣,明晃晃得惹人怜爱。学堂吵闹无休,树影斑驳无章,溪水潺潺渔网恢恢,朦胧模糊的人影在四周乱窜。学宫终于下了学,祭酒布置着作业,少年宇文尧嘻嘻一笑。
“我早就做完了,祭酒,那我可先走啦!”宇文尧跳出窗台,一手拉着更小更沉默的顾衢,“走,顾衢。”
那年的祭酒姓周,白发苍苍不苟言笑,一柄戒尺打得人皮开肉绽。宇文尧一跑,戒尺便已飞了过来,宇文尧单手接住,以尺为剑轻松一挽一递,尺子精准地飞回祭酒脚边,轻巧得连一丝灰尘都没溅起。
“今日我爹回京述职。”宇文尧求饶拱手,“我想提前回家给他一个惊喜!”
祭酒气呼呼的,却也拿他没办法:“赶紧滚!”
“得嘞!”
宇文尧飞速地跑了,顾衢依旧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以顾衢的身份是不能进学宫学习的,他以宇文尧书童的身份旁听,也逐渐和这位世家公子相熟。
宇文尧的爹宇文枫是延国第一大将,从一品骁骑大将军,十二转上柱国,封福禄侯,享三十亩永业田,得圣上亲赐随时可佩剑入宫无需通报,连幼子宇文尧都能入学宫学习。
宇文枫和妻子顾毓君育有一女二子,长女宇文露姝和次子宇文临都随父母驻守边疆,只有幼子宇文尧因年少染上时疫被送回京城疗养,一养就是十年,今年刚好十六岁。
爹娘好不容易回京,宇文尧跑得飞快,他轻功学得很好,顾衢跟得气喘吁吁:“你等等,大将军在和陛下议事,你直接跑进去……”
“顾衢说得对,你先停下来歇会儿,我和大将军说了,他等会儿来我宫里接你。”凤予在亭子里朝宇文尧招手。
正值盛夏,他身子难得康健,穿着轻薄的羽衫,与身后满树的紫薇交相呼应,纵花有千万姿,都不及他素面白衣。宇文尧还没反应过来就晕乎乎地坐了下来,轻咳一声。
“你病好了,难得见你正经出寝宫。”
“许太医说咳疾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凤予悠然道:“左不过拖日子多活几年,喏今年刚到的雨中新翠,尝尝。”他边说边把茶盏递给宇文尧,那茶盏通体雪白,盏身粉釉荷花,触手油润冰凉,处处都透着非凡品三个大字。
宇文尧囫囵咽了两口:“还行吧,陛下究竟找我爹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凤予第二杯递给顾衢,小小少年站在凤予身后,神情惊喜,恭敬又小心地接过杯子,手指无意间与凤予一触而分,耳廓就已经通红。他尝了一小口皱眉:“好苦。”
“是哦,我也觉得。”凤予笑道。
顾衢心里隐秘地开出一朵小花。
凤予又回过头:“你别急嘛,大将军许久不回京,估计还得谈很久,来下棋。”
宇文尧撇嘴:“不下,每次都输。你怎么和顾衢下就这么温柔,和我下就冷若冰霜。”
“那你和他下,我赌顾衢会赢。”凤予悠然一笑,折扇啪的一下打开,道,“左右打发时间,就拿我房里那樽遇雪现梅的青玉瓶做赌注。”
思绪跟着冷风飘得越来越远,宇文尧眼前病骨嶙峋的青年和当年傲骨天成的殿下逐渐融合在一起,仿佛这十多年的风雨都没能改变他分毫。须臾,帝王轻声道:“当初我和顾衢下棋,你真的以为顾衢能赢我?”
凤予冷静反问:“现在纠结这个还有意义吗?”
宇文尧闭了闭眼:“好,我和你赌。”
语罢,年轻自负的帝王转身离开,寝宫大门轰然关闭,将屋外和屋内隔绝成两个世界。
凤予那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他几乎是撑不住身子软倒下去,手背拂过额头上的冷汗,须臾低声喘息,掌间血肉模糊,碎瓷片无声滑落。比他想象中还要狼狈啊……凤予心想。
他现在真的是连喊人的力气都没了,全身每一个骨头缝里都渗透出酸冷,血流经四肢百骸又烫得要命,一面冷一面热,他现在只想两眼一闭会周公,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今日宇文尧在这受了挫,以他的调性得胡思乱想好几天才会回过神来。这几日他可以好好睡一觉。凤予如是想着,拉高被子重新躺下——吱呀一声。
凤予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异瞳生出幽冽的光:“你是太医院的,蒙着眼做什么——放肆!”他话音未落那人便已一边抓住他的手腕,一边毫不客气地一寸一寸摩挲他瘦削的脸颊。
这人穿着太医院的衣服,面容陌生得可怕,但手上的老茧却依旧让凤予第一时间认了出来:“子渠?”凤予声音很轻,带着不易令人察觉的颤抖,他第一时间想用被子蒙过头,但是没用,顾衢已经先一步捧起了他的脸。
“你……”凤予话音未落,顾衢就已经先一步解释:“乌芯把我眼睛暂时弄瞎了,还改了脸,装成太医院煎药的药童混进来。”
凤予第一反应乌芯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方法瞒天过海,随即转念一想——他进京也是换了张脸,换了个假身份,顾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也没有毒发的迹象。现在身份倒转似乎也行得通。
可凤予还是道:“这太冒险了,要是被发现……”
“不会。”顾衢摇了摇头,“只要我不想就不会。”顾衢一边说一边伸手细细抚摸他干裂的嘴唇。
才离开他一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顾衢心中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明明在心底里发过誓要一辈子好好照顾他,不让他再受一点伤,自己只是出城几日,他的晏儿就被囚于深宫,四下无人皆为豺狼。
顾衢已经从苏矜然嘴里听到了含糊不清的真相,他不知道苏傲和晏儿有什么关系,但知道晏儿为了拉拢乌芯被迫暴露了自己,最令顾衢遍体生寒的是只要他在京城,哪怕他提前来一天晏儿都不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是我的错,又是我害了他。
“我们走吧,私奔。”
凤予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目光温柔莹润似中秋圆月:“现在还不行。”
顾衢的手蓦地攥紧了,只听凤予下一秒接着道:“但是一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我们就私奔。我特别想和你私奔,特别特别想。”虚弱至极的青年目光难得透出一丝迷离,他静静地看着顾衢。
男人突然坐上床沿,轻轻一扯凤予,后者便软绵绵地倒在顾衢怀里。顾衢打开食盒,将汤药喝下一口,毫不犹豫亲上凤予的唇——干裂的唇瓣冰凉至极,毫无抵触之意,轻飘飘地便让侵占者得逞。
苦涩的汤药顺着指引流入咽喉,有部分混合着来不及吞咽的津液溢出——凤予微微瞪大了眼睛,手无力地拍顾衢的肩膀,那是个推拒的动作。随着最后一滴汤药咽下,顾衢放开了他。
凤予顶着微红的唇,双手攀附上顾衢的脖子,轻声道:“再亲我一下,这回用力一点,不要停下来。”
顾衢眨着无神的眼睛,眸光却幽沉得要命。须臾他扣住凤予的后脑勺:“遵命,我的殿下。”
一炷香后,门无声地再次打开。柳悦站在门口,打量出来的药童:“公子情况如何?”
“喝了汤药已经睡下。日后不可受凉不可动怒不可食寒……”顾衢面无表情说了好长一段,连口气都没喘。
柳悦听得直心惊,叹道人活成这样不成供在堂前的瓷娃娃了吗?但她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照顾好他。”
此时顾晖从树上探下脑袋,笑道:“你一个人照顾不好的。”
“我会向陛下说明多调几个宫女过来。”柳悦道。
人多眼杂,可就不方便顾衢进宫来看凤予。顾晖刚打算开口迂回一番,却听顾衢点头道:“最好多几个守夜的宫女太监,太医也得十二个时辰轮值。”
柳悦脸色变了又变,忍不住心想:一个镇国侯府的府医都敢如此大言不惭,难怪陛下如此忌惮镇国侯。不过碍着顾晖的面子她到底没把话说出口,只让两人快些出宫别被其他人发现。
少女跳下树——她穿了一身太监的衣裳,身形纤细,弓着背和寻常太监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顾晖拍了拍柳悦的肩膀:“多谢啦。”她和顾衢今日能进善汀阁多亏了柳悦能从中欺上瞒下调走看守的禁军。
柳悦摇摇头:“我是还小将军当初在雾山救我一命,善汀阁里这位和镇国侯府交情匪浅,我也只能帮你到此。我答应你,他绝不会死。”爆炸时要不是顾晖把她往后挡,当时被烧的就是她了。
顾晖面上不显,心说我当时被孤立成这样,整支队伍里只有你一个女人,我不拉拢你还能拉拢谁。短短几秒钟这古灵精怪的丫头脑子里闪过无数条线,露出真诚的微笑打算在和柳悦大打感情牌。
顾衢却已经踏步离开。顾晖只好赶紧跟上:“爹,你咋走这么快?”
“换班的人来了。这个柳悦内心非常忠诚,她已经给了你承诺,再套近乎也没有用了。”顾衢边走边道。
顾晖:“那我们下次还怎么进来。”
“我有别的法子。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进宫,而是把晏儿没做完的事都做完。”
再眨眼,顾衢的身影已经在高墙之外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女满脸的丈二摸不着头脑,边脱下太监的外袍边喃喃自语:“统共不就两柱香的时间,怎么突然就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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