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

　　陆拾柒

　　Y市八号球的台风最终没有降临。

　　狂风像是在他们这里喝了杯茶就离开。褚曾翎和宋邵严出来的时候，看到守在基地的门卫正在和几个人用力，想要把刮到栅栏上的椰树叶子拔出来。

　　褚曾翎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可能风吹，星星很亮。

　　“要是哪片叶子掉下来砸死我们，也算天长地久。”宋邵严难得说笑，就像认真一样。

　　褚曾翎听后望了他一眼，咬着烟低头回，散漫接道：“是啊。”

　　宋邵严的双眼刹那间波涛汹涌。

　　褚曾翎却笑了，男人直接朝宋邵严那张精明、目光熠熠的脸呼出一阵烟雾，他居高临下又眉挑含笑。

　　“你想得美。”

　　那天，褚曾翎最后一个问题是——“我有动摇过吗？那个世界里，和你在一起后。”

　　他们在车里。

　　“没有。从来没有。”宋邵严斩钉截铁回道。

　　褚曾翎目送着宋邵严走进酒店大门的背影，调转方向盘驶入停车场。

　　宋邵严说的没错。

　　他遇到过沈卫。自从褚曾翎成为蒋云朝的儿子后，这个世界向他开了另一扇门。他开始上新的一课——如何面对诱惑。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学生时代遇到的爱恋有多纯净，即使有哪个人稍微越界，也不过是发发照片。他习惯拒绝，无往不利，可还是会为有些行为惊讶。

　　沈卫就是一个。

　　他以为他讲的很清楚。沈卫这个富二代也看似不再纠缠，和他认认真真谈生意。在他看来，沈卫这种无聊的把戏并不妨碍他拿下这笔生意。找沈卫做模特拍沈家的运动品牌，不过是为了后续和沈父的合作，他们在谈一块地。

　　有所求，褚曾翎就拒三分。可惜，沈卫油盐不进，还以此为瘾。

　　给他发照片，被徐行名看到。

　　徐行名却装作不知道。褚曾翎就给徐叔叔上了一课，叫做看见伴侣被骚扰要怎么做。

　　那时，他还感谢沈卫的愚蠢举动。

　　合作快要结束，他以为沈卫终于清醒，谁能想到，最后一次见面。

　　他踏进办公室，就看到沈卫坐在办公桌的对面。短寸圆脸穿着红黑的篮球服窝在椅子里，一双健壮挺拔的小腿，套着白袜就踏在地板上，这一次没像往常抖动。

　　褚曾翎目不斜视地绕过他，走到主位，面无表情地开始工作。反正沈卫坐不住就会离开。

　　沈卫也许看向了他。也许没有。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天很热。不一会，他就抬起头找空调遥控器。然后，沈卫递给他一个遥控器。他看都没看在开关处摁了下去。

　　见状，褚曾翎松开手，只见沈卫哐地撞向床角，躺在地上，身子几乎弓成虾米，他发疯一样一边大力呼吸，一边崩溃咒骂，“操操操”。

　　“操操操操。”

　　在他关上门前，沈卫躺在地上哆嗦，胳膊擦着眼泪嚎：“日。凭什么？老子这么喜欢你。”

　　褚曾翎没回答，转身关上了门。

　　他走出休息室，走出办公室，吩咐秘书，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凭什么？诱惑不过一时，他怎么会为了一时快感放弃长久关系。既然要在一起，就不能犯原则性的错。他是，徐行名也得是。

　　九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二点，四通八达的教学楼变得空荡荡的，临近中秋，办公室的老师开玩笑说今天又是周五，查出勤肯定一查一个准。

　　徐行名看完书，锁教室门时，有人向他走来，徐行名注意到，这个人脚步沉稳有力，却在马上要靠近他的时候放慢，徐行名余光一扫正好看到对方的鞋尖，同时伴随一声提气。

　　走廊空寂，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徐行名转身时迎向来人，没有丝毫惊讶，还温声：“阿成。”

　　庄阿成一怔，明明比徐行名高的个子，在徐行名面前硬是变得矮三分，跟着就习惯性地退到徐行名的身侧，他低着头，向徐行名问好。

　　“小少爷。”庄阿成黑瘦的脸上露出恭敬，但凡有个人路过，会觉得很奇怪，这个男人干练爽利，一脸正气，看上去是部队出来的，倒像个仆人。

　　徐行名只说：“冯家不再雇你。不必这么叫我。”

　　“徐老师。”庄阿成立即改口，再一次低头，有力的声音小心翼翼。

　　徐行名看他一眼：“你不欠我。”

　　庄阿成不反驳，依旧低着头。

　　徐行名望他一眼，迈步。庄阿成立即跟上。

　　“傅哥在包间等你吃饭。”他说。

　　徐行名一顿，庄阿成也匆匆停下来，头更低了。

　　“带路吧。”过了会，埋着头纹丝不动的庄阿成听到徐行名平静的声音传来。

　　某豪华酒楼内，一个包间，阿成守在屏风处，就只有傅英和徐行名坐在桌前。

　　满桌的菜，热气腾腾。

　　傅英像是饿坏了，拣起筷子就吃。

　　触及徐行名望过来的视线，他剥虾的手一顿又很快忙起来。

　　徐行名望着傅英被油浸得黏糊的手指没有说话。

　　他又望向一侧，站在屏风警惕地注意四周的阿成。

　　就座前，他示意庄阿成落座，傅英注意到只说“徐老师让你坐”，阿成微微低头，继而退到一旁。

　　徐行名再望向傅英。

　　“人是你交给我的。”触及到徐行名眼里的询问，傅英解释，跟着又说，“阿成下个月要成家了。”听着很是为其高兴。

　　徐行名一怔后也望向阿成，脸上露出该有的恭喜，他说：“恭喜你，阿成。”

　　庄阿成转了过来，这一次没有低头，脸上闪过即将迈入人生大事的喜悦：“谢谢小少爷。”

　　“新娘是一个不错的小姑娘，身家清白，父母……”

　　徐行名忽然有些听不清了。

　　再被傅英叫到“徐老师”时，徐行名才回过神，望向傅英。

　　玻璃转盘忽然转过来，一小盘虾仁转到他面前。

　　他望过去，傅英正把手指往桌上专门加了柠檬菊花去腥的水里放。

　　“趁热。”傅英说，人到了一把年纪，嗓音就变得苍老。无论多么苍劲有力都好，都掩盖不了的老态。看着好似生了一场大病，“我还叫了粥。白粥。配上你最喜欢的油焖大虾。”

　　“有事吗？”徐行名没有动筷，只是望着傅英发问，还补上，“傅伯伯。”

　　傅英闻言大笑，朝水里使劲甩了两下，拿起桌上的热毛巾一边擦手一边发问：“名儿，陪我吃顿饭，就这样不高兴？”

　　徐行名头皮发麻，想要说点什么，却瞧见拉高毛衣袖子的傅英，露出的右臂上有一道子弹打过的痕迹。这是旧伤，也是旧疤。

　　徐行名从那狰狞的疤痕上收回视线，又扫过傅英一脸狞狠背后的老态，他拾起筷子，伸手夹起盘中一块虾仁，细细嚼着。

　　房门敲响，服务员送粥进来。

　　室内一时只有进食的声音。

　　“蒋家认回的便宜儿子，最近顺利吗？”傅英忽然发问。

　　在傅英的注视下，他面无表情伸手去拿那盘虾仁，跟着，当着傅英的面甩了出去。

　　瓷盘乍然碎裂，几乎没动过的虾仁四散开来。

　　庄阿成紧张地跑进来，到窗边扫视环境，又默默退下。

　　傅英此时浑身怒气，愤怒在脸皮上抖动。

　　徐行名平静地回视，然后起筷，专注地吃饭。

　　室内一度只有傅英粗重的呼吸，但很快，呼吸逐渐放缓，他再次出声：“褚曾翎。褚总。你那位小男友的公司还顺利吗？”

　　“劳您费心了。”徐行名停下来，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体面地回。

　　傅英再次开口的语气多了些看热闹的味道在：“前几天吃饭，席间听到件事，说是从没做过芯片这方面研究的某个大佬的儿子，为了前任不可自拔，宁愿搭进另一间公司的全部盈利，也要养好前任的实验室。大家都笑，说没想到两个男的也能这么痴缠。我反倒关心那位现任。你说，这件事，他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徐行名伸手拿杯子的手顿了下，傅英继续说：“又有人说，两个男的，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没有法律保障，人财两空，也就迟早的事。你说对吗，徐老师？”

　　徐行名神色如常地附和，像听一个八卦：“是吗？”

　　傅英笑笑，身子靠在椅背上，他可注意到，徐行名端起的茶没喂到嘴边又放在了桌上。

　　临走前，傅英先，他起身，经过徐行名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生日好，过节好。去徽州时，看见的。”

　　一旁的阿成从包间的桌上拿出一个连枝葫芦的锦盒，放到徐行名的旁边。

　　徐行名起身，傅英又递了一张红色请柬给他。

　　“阿成的婚礼，你该在的。怎么说，你都是他的再生父母。”

　　庄阿成此时低着头说：“我会为小少爷备好位置。”

　　徐行名只说：“傅伯伯，慢走。”恭敬无比。

　　傅英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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