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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海（二）
如今想来，这事本就蹊跷得很。以那人惯常和缓的做派和性子，不至于真就因他这句话，就果然被激到同他决一死战。
可惜他素来一根筋，当时一心只想着怎么将帝息打败了，拿捏在指掌间，慢慢折磨他、报复他。
如祖神、神帝这样承天命而降生、担世间重责的洪荒神魔，对自己的劫数和羽化皆有感应。莫非那人当时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劫数，所以在离世之前，大发慈悲，满足他一个心愿？
少昀呆滞着，直到一个鲜红如血的念头突兀而残忍地悬挂在空白之上。
洪荒神界之大，原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摩拳擦掌地做足了准备，期待着下一次的相见。
然而他要见的那人，却早已从容转身，消失在天地间，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被岁月的洪流裹挟着步步前行，而那人彷如抛下一粒灰尘般抛下他，永远停留在了从前的某一天。自此碧落黄泉，不复再见。
于他而言，甚至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个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待他回过头，就连那些曾经震撼了整个神界的消息与传言都已经冷却，淡化，渐至被人遗忘。
那些仿佛沉重如山又仿佛空空荡荡的情绪死死压在他心里，让他说不出的难受。但他全然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也没有办法去细细分辨那到底是些什么情绪。
说到底，他虽是天地造化的灵物，但他毕竟不是人，天生没有人的七情六谷欠，更不懂人的感情。
如同那人曾经告诉他的，“情绪之事，变化万端，玄奥难言，纵然是自己，很多时候也难以分辨”。
直到很多年后的现在，隔着几场生死轮回，人世红尘走过两遭，回首当时，他才知道，那种难受叫哀伤，叫痛苦，叫绝望。
少昀走过很多地方，问了很多生灵。哪怕人人的回答都同当年那神族一样，哪怕他身上未解的血契真真切切已经失效，如同当年那人曾告诉他的，“除非孤就此羽化，才算是作废”，但他不信——他怎么敢就这样消失了！
即使那人果然身死魂消，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定要寻回那人一缕残魂，挣来一个复活的机会。
踏遍神界的十几万年漫长岁月中，他偶尔也会想，他如此执着地要复活那人做什么。
他想起金鳞池初见的一眼而生出占据之心，想起那人糅合着帝王威仪与无双艳色的微笑，想起那人和缓的嗓音清冽的气息，想起那人如何用心去训导他关照他言传身教如何为人处世，想起那人如何费尽心力想让他学会人的七情六谷欠。
也想起怀中劲瘦柔韧的躯体和温润柔软的双唇，想起月下持剑纵横、肆意激情的矫健身影和汗湿染绯的面容炽烈急促的喘息。
他想，也许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上次的分别太草率了。
直到如今躺在天命台上受天罚之刑，他也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只当是为着有朝一日能有机会解除血契，也为着那人终究因自己而伤，没有渡过劫难，故此赎罪。
上天问他怨不怨，悔不悔。浑浑噩噩中，少昀咬着牙答道：“无怨，不悔！”
坚硬的金红鳞甲在天刑之下被劈开，血肉被剐碎，筋脉被剔断。几乎是转瞬之间，原本又威风又漂亮的躯体上已经处处是深可见骨的伤痕，惨烈难言。
像是他刚刚被送到东荒帝城，浮在半空俯视自己的水中倒影时，那般扭曲零落的模样。他一声不吭地苦撑着，承受着天地的怒火。
法则之下，会吊着他一线清明，连晕厥都不能，只能无比清醒地感知所有痛苦。然而从头到尾，任凭天罚如何酷烈，果真是从未生出丝毫悔意。
活了数十万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的司命看得心尖都颤了几颤，只能感慨一声“痴儿”。
进入幻海界中的凡人固然几乎没有，其实洪荒神魔和天地灵物这样的生灵也少有到访。
他们活的年岁太久，若非应劫羽化，能与天地齐寿。漫长的生命中，连星辰都会陨落又新生，连沧海桑田都不知几度轮转。看得多了，便也淡然以对，深知这个世间除了时光，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不变的，故此很多东西都不太放在心上，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如今日这般执迷不悟、死不回头的，还真是稀罕。
等到天罚完毕，天命台上已经一片血肉泥泞。他的真身残破不堪，只能匍匐在地，已然无法重新化出人身。
雷霆闪电一时尽收。云散天光现，日轮映海平。命书徐徐展开，呈现在眼前。
所谓“命书”，不过是一卷巨大的空白卷轴，横亘在幻海界的天幕之下。直到司命将那缕残魂和想要的结局放在其中，方才显出那人轮回后的命格走向。
少昀卸去本就所剩无几的修为，抽出魂魄，站在命书下，反手一刀，活活剜出一块心脏。又听了司命的建议，生生将魂魄撕裂成两份。
如此惨烈的事，明明已经痛到全身都一直在颤抖不止，几乎令人错觉他下一瞬就要连魂魄都消散了，他却做得极其坦然，没有半分犹豫，真正是倾尽一切。天下多少自认痴情的生灵同他比起来，不及其万一。
如果不是此前那番|狗听了都要摇头的言论，任谁都要赞一句“情深义重”。
司命难得叹了口气，从那缕残魂上抽了一点气息，做了个幻象，又将那块心脏与残魂融合了。
但裂魂的时候总归是出了点问题。
分魂太小，但将他本就不多的冷静和理智分走了大部分，司命不得不使了点手段，将其补全。主魂却留下了一多半的魔性和随心所谷欠。即使是掌管天命台的司命，也说不好此后三人命格将如何走向。
两半魂魄便带着残魂和幻象，一起投入了命书中。
倘若换成旁人，自然无需如此麻烦；但……这人明显是个缺心眼。
多遭一场裂魂之罪，化出两个人身，无论哪个与帝息的残魂按照命书所示走到结局，便算功德圆满，成功的概率能提高那么一丢丢。以其心与对方融合，到时候多少会有所感应，省得这二傻子认错了人。
至于那个幻象，却是被他造出来的真正的凡人之魂，纯粹是给他们制造麻烦、辅助进程用的。待任务完成，自然也就消散了。
要改变神魔的命格，除非先彻底化身凡人，封印记忆，才有一线希望，且特别容易出岔子，因此较之其他生灵，更加难以成功。
命书上说，那缕残魂轮回后，当受尽他命定的冤孽带来的磨难，须以人间帝王之身，亲手了断孽缘，方能有机会重新觉醒神性，回归正位。
这是天地法则自然谱写的命格，一旦落下，任谁也无法更改。
司命曾将这段的意思明白地告知了少昀，那人却不耐地打断他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我同他本来就是死对头。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也没少作对。
现下他若没死，怕是也恨不得一剑杀了我。如今变成凡人也要折磨他，以至于不死不休，我求之不得。”
幻海界主实实在在被噎住了。
掌管命书多少万年，求到他名下的生灵不少，但缺心眼到如此地步的奇葩，他属实是就见过这么一个。
他原本还想叮嘱一下，生裂魂魄、封印记忆轮回后，心智会比从前下降许多。但如今看来，那人好像也并没有多少降智的余地。
这二货，怕是全然不明白他们将要经历些什么。但，生灵的成长，岂非都是从挣扎痛苦中来的？
眼睁睁见命书重新恢复空白，司命神君叹着气，摇摇头，重新回到虹霓尾巴上，悠然等着。
少昀第二次踏进幻海界时，果然同上一次不一样了。
彼时他因着邪术被墨宸神尊师徒所破，化骨而死，刚刚脱离天魔恶念的控制，魂魄返回此处，却全然感知不到君息的气息，多了几分阴鸷和悲伤，还带着些茫然。
司命毫不意外又看见他，甚至还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失败了？还是为着上次的事情？”
红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只茫然地点了点头，道：“我还想试试。”
“……”幻海界主无语片刻，顺势拎出他提前回归的那一小片分魂晃了晃，道，“你尚且还有相对完整的魂魄，他却是身死魂消了，而你已经没有那么多修为和下一个几十万年去重新寻回他的残魂，因为神界将有大劫。你还怎么试？”
那缕残魂本就不该存在于天地间。即使只有一世的命，也是少昀舍弃所有修为和天地灵物的身份，承受了天罚酷刑强行换来的，已经违逆了天道。如今烟消云散，本是顺应天命。
无措片刻，他像是终于听懂了，容色惨淡，道：“我欠他两世，既然如此，尽我所能赔给他就是。”
他转身要走，司命叫道：“且慢！罢了，今次的事是因天魔恶念插手，与天道有关，致使你们的命格出了偏差，倒也不全是你的问题。也是他命不该绝，这一世与琴心石扯上了关系，沾染了神界覆灭的因果。
若干年后有个来自远古鸿蒙的幻境开启，名为太一法境，虽不算真正的现世，但与神界覆灭有关的生灵，纵然在现世已经身死魂消，也许还能重生其中，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去了断冤孽。
如果运气足够好，甚至能在法境与现世融合后带着记忆重返世间。”
他叹了口气，道：“万丈红尘中走过一遭，你现在可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少昀又是一片茫然，须臾，道：“祖神曾说，他是我的劫数，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彻底解脱。可是……我不想让他离开。”
“……”还是没明白。司命喃喃道：“他是你的劫数，你又何尝不是他的劫数？果然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别的事情我没法帮你，只能你自己去悟。幻海界中有件法宝，名为无相镜，镜中沉睡着一位神祇。
你将它带着去，若你的诚心能打动他，或许他会现身，在太一法境里开启远古幻境，帮帝息寻回失落的神界记忆，增加觉醒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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