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不朽

　　边沿梅行事周全，知道沈峤需要陈国消息，不等这边派人来取，就有浣月宗的人来观里送信，因一方是当事人，所以情报内容十分详细。

　　简单来说，晏无师发现范耘和汝嫣克惠都不在陈国，不知在哪谋划阴谋，鉴于双方的敌对关系，晏无师准备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先令玉生烟去了建康，玉生烟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是个风流之士，他隐匿身份在南陈论诗谈词，结交名士，也有不小的名气，他在士族子弟里吃得开，通过各种渠道，玉生烟慢慢地走进了陈叔宝的视线里。

　　陈叔宝历经坎坷登上皇位，他即位之初，也想要励精图治，做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帝，无奈大权旁落，宫内有太后，宫外有太傅，这二人谁说话都比他好使，他这个皇帝当得十分憋屈。

　　时间长了，心气就没了，年轻人心思不定，再有对太后、太傅的反抗之心，近些年来昏庸之像渐渐显露，他沉迷美色，喜爱享乐，整日里花天酒地，不闻外事。

　　但别看陈叔宝当皇帝不怎么样，他本人却十分有才华，也喜爱与有才之人来往，玉生烟的出现，正好骚到了他的痒处。在玉生烟的有意配合下，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

　　陈叔宝有一个毛病，当年陈宣帝去世，他二弟陈叔陵有心夺位，发动政变，他颈部被刺受了伤，后来他的伤虽然养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时不时总要痛上一痛，宫中御医、汝嫣克惠。范耘皆无办法。

　　有一回他当着玉生烟的面病情复发，玉生烟毫不避嫌，直接上手推拿，最后他竟然不疼了，这下陈叔宝就更看重玉生烟了。

　　这件事后不久，玉生烟提出自己想铸一把剑，需要一些银铜作为材料，求陈叔宝帮忙找一找。

　　陈叔宝满口答应，回去一问才知银铜极为稀少，连宫中都没有余裕。

　　宫里只有几块虎符是银铜所造，陈叔宝虽然昏庸，又不是傻，自然不会打虎符的主意。

　　但玉生烟还有第二招，陈叔宝有个爱妃叫张丽华，张丽华有个兄长十分贪财，玉生烟通过他见到了张丽华，后者答应为他吹吹枕头风，陈叔宝为博美人一笑，竟然真的把虎符送给了玉生烟。

　　但这件事很快就暴露了，太后柳敬言师从儒门凌川学宫，也是学过武的，她亲自带领宫中供奉捉拿玉生烟，务必要在事情爆开之前按住。

　　玉生烟不是宗师，面对如同天罗地网般的围剿受了不少伤，眼看他就要死于柳敬言剑下，紧要关头晏无师从天而降，吓得一众高手不敢动弹，光凭那慵懒睥睨的气势就压服了全场。

　　只有柳敬言还在苦苦支撑，欲与晏无师讲讲理，打打嘴仗，但江湖谁都知道，这只是在自讨苦吃，柳敬言不仅没讨回虎符，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晏无师气得晕了过去。

　　事情是这样，晏无师一出场就说陈国不讲究，送出的东西还要抢回去，又说这群人是虾兵蟹将，他徒弟可以一打十。

　　最后他站在建康城的城墙上，隔空从玉生烟怀里摄来虎符，五指微曲，那几块虎符就化作了齑粉随风而逝。

　　这个操作是不是很眼熟，他在出云寺就是这么对待《朱阳策》的。

　　《朱阳策》虽是天下至宝，但重要的只是其中内容，晏无师毁了，只有昆邪与六合帮损失最大。

　　虎符则不同，最重要的就是这东西本身，银铜本是极为坚硬稀少的金属，为的就是确保虎符的安全和唯一性，熟料晏无师的功力如此深厚，竟然轻轻一捏就给毁了，还是当着所有人面干的。

　　陈叔宝每日风花雪月还能坐稳皇位，不仅是有汝嫣克惠给他压阵，更有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守卫沿江防线。虎符毁的人尽皆知，这些王爷都手握兵权，又是皇室血脉，这么好的机会，还能不蠢蠢欲动。

　　有了借口，这些人都打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旗号，纷纷脱离了掌控，连圣旨都不接，陈国眼瞅着就要陷入内乱中。

　　沈峤看过这份消息，无语了片刻，便把手里的纸张传给其他人，随后，屋中之人不是咳喘吸气，就是沉默不语。

　　都觉得晏无师这做法太招人恨了，据说柳敬言如今还躺在床上喝汤，每天还要强撑着精神打理朝政，陈叔宝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凤霄看过消息，想起了广陵散告诉过他，晏无师有多可怕，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他以为凭广陵散的手段总归吃不了亏，顶多吃点苦，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心里也担忧起来。

　　“晏宗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去去，你把我师兄送到他手里，还能有命在吗？”

　　崔不去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扬了扬眉，道：“放心，你师兄也不是省油的灯，都重伤频死了，还能算计他人功法，哼。”最后，他还不快的哼了一声。

　　凤霄抬起了笑脸，任由崔不去端详，为了师兄，他牺牲太多。“这不一样，我师兄的手段在晏宗主面前就是个弟弟，去去你能把师兄要回来吗？”

　　崔不去毫不留情地回绝了：“想都别想，广陵散被我卖了个好价钱，浣月宗答应的条件，法镜宗可给不了，放心，晏宗主不会杀广陵散的，得让浣月宗把失去的赚回来不是。”

　　二人交谈声并没有背着众人，连善、郁蔼听得清清楚楚，也对广陵散那些小心思释怀了，都觉得经此一遭，广陵散若是还活着，那就原谅他吧。

　　沈峤想起了自己前世，晏无师对他的种种作为，同是魔门子弟，广陵散应该能比他强，不至于一步步走入绝境还不自知。

　　“陈国陷入混乱，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义兴？”乱世之中，天灾人祸不断，这些知情人就是最后的线索了。

　　崔不去想了想摇头：“应该不会，江州是临贺王陈叔敖的地盘，此人风评甚佳，颇有才干，只要有心就能稳住江州局势。”

　　沈峤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长夜，轻声一叹：“晏宗主这一举动，固然令陈国陷入内忧外患，但也会给陈国百姓带来灾难。”

　　崔不去却有不同看法：“如果周国大军在合适的时候进入战场，便能以最小的伤亡覆灭陈国，两国百姓也可以少受些苦难，中原一统，周国可以倾尽全力对抗北牧。”

　　沈峤听他这么一说，也放下心来，回身笑道：“这需要觑准时机，搭配天时和地利，晏宗主既然选在此时发难，想必是有后续计划的。”

　　崔不去：“这方面浣月宗熟，由他们去吧，夜色已深，阿峤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有事嘛。”

　　沈峤也叮嘱道：“好，你也别熬到太晚，”

　　等沈峤离开，凤霄打了个哈气，也想要回房睡觉。却被崔不去拉住了袖子：“你上哪去？”

　　凤霄理所当然道：“回房睡觉啊！”

　　“想什么美事儿呢，你今日下山玩了一天，晚上还不赶紧补回来。”说着崔不去就拿了一摞卷宗放到凤霄手上。

　　凤霄手捧卷宗愤愤然：“那不是你让去的吗？”

　　崔不去嘴角泛起冷飕飕的笑意：“这也是我让你干的啊，怎么不听话？师兄我给你治好了，可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难不成凤二爷要当食言而肥的小人？

　　凤霄，自己定的承诺，跪着也要做完，只他那张俊脸越发哀怨：“这待遇也差太多了。”

　　他一抬头，瞧见崔不去也在往外走，奇道：“你上哪去？”

　　崔不去转身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听阿峤的话，去睡觉。”

　　他又向桌上指了指：“这些加上你手里拿的，做不完不准睡觉。”说完，便脚步轻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凤霄留在原地，那身影瞧着少了往日里的意气风发，倒有些可怜巴巴。

　　***

　　第二天清晨，晏无师早早地起了，向往常一样将仪容仔细地打理一番，等他用完膳后，已到了下朝的时间。

　　晏无师坐上马车，晃悠悠的向皇宫驶去，门口侍卫见了马车上的标识，没有通传直接放行，因为周帝对晏无师的倚重，浣月宗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晏无师在北周没有实职，只挂了个太子少师的缺，现在太子没了，满朝文武依旧要避让其三分，可见魔君的威势。

　　晏无师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太极殿，宇文邕早已屏退左右在里面等候，能让一国之君等待的人，全世界也没有几个。

　　他一进殿，周帝便站起来，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却抱怨道：“少师事务繁忙，终于能抽出时间见朕了。”

　　晏无师也笑，只是这笑里带着几分餍足，“没办法，谁让时间这么巧，我一回来就赶上阿峤闭关，当然顾不上他事。”

　　周帝的笑容又真实了几分：“看少师的神色，这次收获颇丰？”

　　晏无师饶有深意道：“岂止，见过世间最美的绝景，其余就都无味了。”

　　这两人看似在打机锋，实则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晏无师心向武道，对他来说攀登武道之巅，胜于一切。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和宇文邕说有人不想要皇位，他是不信的。帝王的多疑，正是因为坐在那把龙椅上，心里都会生出一股危机感，总有刁民想来害朕。

　　晏无师一直不入朝局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他不想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与蝼蚁勾心斗角上，但是就算他这样做，宇文邕还是不放心。

　　晏无师不光能力强，心机深，算无遗策，他的实力，也是深不可测。想要杀人夺位，简直易如反掌。

　　更甚者宇文邕现在还活着，还能坐稳皇位，也是因为浣月宗倾全力保他。

　　自身存亡全系于他人一念之间，而晏无师是什么人，性格喜怒无常，行事随心所欲，万一哪天不高兴了，随手就把他拍死了。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魏晋以来，几乎所有国家都是被臣子推翻的。

　　这就让周帝很没有安全感，总忍不住要试探晏无师的反应。好在晏无师肆意惯了，连浣月宗都不想管，除了武道，就喜欢享受和搞事，宇文邕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与他相处的精髓了。

　　他拉着晏无师坐到案前，终于聊起正事来：“少师在陈国做的事，边大夫已经告诉朕了，虽然消息还在封锁中，但迟早会暴露，这段时间就是陈国唯一的机会。”

　　晏无师接口道：“若有一人能在短时间内压服所有陈氏宗亲，确实可以为陈国续上一续，可惜，陈叔宝是个废物，其他亲王也无此能力，汝嫣克惠和范耘不在陈国，只靠柳敬言一人，无力回天。”

　　能灭陈国周帝自然高兴，但这样一来就和原本的战略不符了：“少师觉得下一步该如何做，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先灭北齐，在抗北牧，最后在攻南陈。现在北齐未灭，南陈就先乱了，如此良机错过了岂非可惜。”

　　晏无师早已有了全盘计划，此时周帝问起，他答得胸有成竹：“陈国的局势还需要一段时间发酵，我们现在进场，只会让他们抱成一团，一致对外。当务之急，要拦住南陈传往北齐的消息，汝嫣克惠和范耘还被蒙在鼓里，这两人交给我，陛下趁这个机会稳住北牧，先去打齐国。”

　　周帝沉吟片刻，道：“斛律光虽然死了，但兰陵王高长恭还在，此人骁勇善战，正值壮年，难啃的很，若被他拖住脚步，陈国那边可就错过了。”

　　晏无师玩味一笑：“陛下放心，兰陵王这次可赶不回来。”

　　周帝知他不会无的放矢，忙问：“如何说？”

　　“范耘忌惮我和阿峤，在恒州设了个局，集诸国高手围攻我，齐国如今还算是高手的，只有元秀秀和高长恭，他们二人必会被高纬派到恒州来。届时三军无帅，正好攻之。”

　　周帝龙颜大悦，赞道：“好，果然好计策。少师有此大才，合该传承下去。”

　　晏无师：“哦？陛下话里有话。”

　　周帝得意一笑：“不瞒少师，沈道尊传我长春真气，朕练过之后确有效果，如此一来倒也不急着册立储君，但有宇文赟做前车之鉴，这次朕打算从小培养。”

　　“齐王宇文宪有七子，皆有佳名，朕打算让少师和沈道尊各收一人作弟子，二人长成后择其优者选为储君。不知少师意下如何？”

　　晏无师一开始听周帝说长春真气，还笑阿峤这名字取得好，听到最后，也为宇文邕的想法惊奇。他自来眼光毒辣，走一步看三步，说是未卜先知也不为过，除了阿峤，少有人能出乎他预料，这么看来宇文邕也算有趣。

　　况且能和阿峤一同收徒，也是一件乐事，想到这里，晏无师回道：“陛下有此美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一应承下来，周帝便高兴的连声呼“好”。以前晏无师提过让宇文宪继位，他既然答应收徒，就表示赞同周帝的决定。

　　周帝想起一事，道：“少师若有闲暇，有一人朕想交给你调教几日？”

　　“夏寒秋？”这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宇文邕佩服道：“什么都瞒不过少师，这夏寒秋不愧出自合欢宗，奸诈狡猾得很，虽然已定好了说辞，但她若到了北牧手里，我们可就鞭长莫及了，还需少师再展手段。”

　　晏无师神色轻松，道：“小事一桩，我正好要去恒州，就随送亲队行一段时间，必能让她听话。”

　　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宇文邕当然担忧：“恒州有陷阱，少师此行，岂不是很危险？”

　　晏无师心说，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懒得与他们继续纠缠，趁早收尾。

　　嘴上却道：“与我为敌，总要付出代价，何况他们压了重宝。”

　　周帝奇道：“什么重宝？连少师都心动了？”

　　以晏无师的能耐，要什么得不到。

　　“和氏璧。”晏无师轻描淡写地三个字，听得宇文邕上身前倾，眼带渴求。

　　晏无师把大致的情况讲了讲，宇文邕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周帝按下心中不安，道：“少师事事筹谋在先，倒显得朕无能了。”

　　晏无师知道这是宇文邕的疑心病又犯了，心里腻歪，嘴上却道：“是不是明君，跟有没有能力，没有直接联系。”

　　宇文邕心说，我就谦虚一下，少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只听晏无师道：“你看那高纬和陈叔宝，哪个不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才名远扬，被人寄予厚望，现在不都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君。明君不一定是仁君，暴君也不一定就是昏君，是非功过岂能由凡夫俗子来评说。”

　　这话宇文邕爱听，当今天下，陈国皇帝标榜汉人正统，齐国皇帝吹嘘圣人降世，都爱好舞文弄墨，连佗钵可汗那个北牧蛮子都有人宣称礼敬佛教，唯独宇文邕格格不入，总有人说他不堪教化。

　　周帝如梦初醒：“少师之言犹如醍醐灌顶，受教了，受教了，无怪边大夫能力非凡，真是名师出高徒，朕的侄儿就拜托少师了。”

　　晏无师笑得意味深长：“不急，我等阿峤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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