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安墨澄跪了这半日，双膝已有些直不起来，他在陆怀绮的搀扶下缓缓走下石阶，一路上他一言未发。
　　出了那高耸的宫门，天色已到黄昏，墨蓝的空中出现了点点白星，吹着这宫外的风，安墨澄终于是松下了胸中的那口气。远离那宫墙之后，他接着对魏昭旻行了一个大礼，道：“今日多谢王爷搭救！”旋即又对着苏载义行了一个同样的礼，道：“还有苏大人！多谢你舍命相救！”
　　魏昭旻抬起他的双手，郑重道：“安大人，你不用多礼，如练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给我了，今日早些时候我们也刚好在紫荣府上抓住了另外一个刺客，据他招供他所效命之人正是皇兄。救你何尝又不是在救我自己，如果这次没有你们，我或许命丧谁手都不知。”他脸上带些苦笑，垂着眼帘道：“原来这么多年，我都看错了我这个皇兄。”这一句话中有了些凄凉之意。
　　苏载义有些责备道：“苏吟风那个小兔崽子，瞒我这么久！安大人，陆公子，要是今日没发生这些事，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才跟我讲？”
　　安墨澄跟陆怀绮皆垂着眼帘不语，苏载义和缓颜色，又一手搭上陆怀绮肩膀，动容道：“怀绮，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见陆怀绮跟苏载义在说着话，安墨澄便走到李玉瑶身边，郑重拱手道：“玉瑶姑娘，安某连累你了！”
　　李玉瑶笑笑道：“安大人，我弹了二十多年的琵琶，弹够了，兰台城我也厌够了，如此一来正合我意。”
　　安墨澄看着她的手，他心里又抽痛了一下，只觉自己说什么都道不出自己的歉意。
　　……
　　没过上一炷香时间，魏昭旻跨上高马对着安墨澄说道：“安大人，事情紧急，我先回紫荣府准备回程事宜，就先告辞了。”
　　陆怀绮恭敬拱手求道：“王爷，我想先送澄哥哥回憩云府，稍后就回紫荣府。”
　　魏昭旻点点头，没有多语便疾驰而远了。
　　待众人散去，两人跨上陆怀绮的擒风，往城外的憩云府奔去。
　　在马上，安墨澄把官帽拿在怀里，没听见身后的陆怀绮言一语，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他眉心紧蹙的样子，他微微侧脸过去，轻声说道：“怀绮，没关系，只要张九明他们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就还有机会。”
　　陆怀绮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澄哥哥，他怎么会放过你，苍州那么远，而我又立马要跟随王爷回负黍，我要怎么才能护你周全？”
　　擒风似一道黑风，两侧的景物模糊着向后退去，安墨澄依旧安慰他道：“还有煜儿，我会没事的。”这话他也不大肯定，他此时脑子里也如那些景物一般，模糊不清，如乱麻一般杂乱在一起，这次算是栽了一个大跟头。
　　还未出城门，两人忽见憩云府的方向冒出一阵阵黑烟，不祥的预感立马占据了安墨澄的头脑，将之前的蓬麻乱絮全都击散，天色越来越黑，他已经看见了那边的一片红光，他全身的血液开始凝结，胸口疼起来，让他呼吸不得。
　　陆怀绮又使劲抽了一鞭，擒风马蹄飞驰。
　　他们焦急万分，忽见前方一个骑白马的身影也正朝他们奔来。
　　辰煜长吁一声，捕影立马刹住了蹄，她满脸泪水，粉色衣服上都是鲜红的血迹，她大声哭道：“公子！张九明他们都被杀死了！他们还放火烧了憩云府！”
　　安墨澄脑袋一片空白，一瞬间他觉天也塌了下来，他的官帽掉落在地，沾了一地灰尘。

　　熊熊烈火正吞噬着憩云府，周围的修竹也净成一片火海，这一场大火似烧到了黑色的夜幕，炽热的热浪席卷了整个夜空。安墨澄的双膝还在发疼，他跑到府门口，痴痴地看着那一切在这恶火中化为灰烬。
　　三个人证只有唐瑛逃过一劫，她眼中充满泪水，脸上都是黑色的烟尘，呆呆站在大门之外。
　　苏吟风跟辰煜一样，全身沾血，蓬头垢面，他神情落寞地坐在旁边的地上，见安墨澄他们平安归来，他跑到安墨澄身边，开口道：“安兄，煜姐姐在你被带走后，立马就去了紫荣府找怀绮兄，等他们离了憩云府，我们正转移张九明他们时，一群黑衣人袭了进来，我们抵抗了许久，可最后还是不敌……”他没有说完，他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就那么让那句话轻飘飘的被热浪吹散。
　　安墨澄只是听着，双眼中净是那呼呼烈火。
　　辰煜走到苏吟风身旁，一头栽进他怀里哭起来，边哭边道：“都是我没用！是我……都是我……”
　　苏吟风紧皱了眉头，一手轻轻抚着她背，轻声安慰道：“煜姐姐可又是说胡话了，你看你不是救了安兄，救了我吗？”
　　辰煜没有回话，在他怀里不断啜泣。
　　火焰不断灼蚀着憩云府上的一柱一梁，安墨澄一下子摔倒在地，空中飞舞的灰烬不断落在他的红衣上，像落了一身银霜。一切就这么完了，人证、供词什么都将被烧尽，什么都还未开始，而真相就将被淹没在一场灰烬中。他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烈火照得他面色如霞。
　　安墨澄十指抠紧了身侧的地，那两根断指深深嵌入了泥土中，他怒视着那片烈火，脖颈间的青筋爆出，倏地，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迈开腿飞快往那片炼狱冲去。
　　眼前的府门正被层层赤焰包裹着、缠绕着，火光冲天，可他并未停下脚步。
　　可跑到距离那大门仅一步之遥时，他感觉自己被一人牢牢抱住，再也跑不动了，耳边一个声音哭道：“澄哥哥！不要！”
　　陆怀绮从他背后一把将他紧紧抱住，银色发带夹着点点火星飘在安墨澄的眼前，他声音有些发抖，哀求道：“澄哥哥，不要为了我送死，好不好？”
　　安墨澄想再试试，他想着，或许张九明他们还有救，或许，那些证词还没有被烧光，可听到这声音时，他僵住了身子，这声音像是十年前除夕夜的那个声音，让他匆忙的脚步停了下来，再也迈不开去。
　　陆怀绮不敢放开双手，头靠在安墨澄的肩上，泣不成声。
　　安墨澄双腿软了下去，又跌坐在地上，陆怀绮也跪在地上，将安墨澄拥入怀里，他银色的面具变成了灼热的红色，他看着那片窜入高空的火焰，双眼中的泪水也映着翻涌的火浪，他紧紧环抱着安墨澄，他感受得到怀中那人无力的抽泣，心中绞痛如烈火焚噬，愤怒跟悲痛一齐让他四肢百骸散了架。
　　安墨澄觉得自己正身处烈火焚身的地狱中，四处火焰翻卷，热浪滚滚，浓烟让他呼吸困难。他双手紧紧抓住陆怀绮的黑衣，嘶声力竭喊道：“怀绮，什么都没了！张九明死了，晴桑也死了，证词也都被烧光了，还有那支萧！”他想起那支静静躺在自己书架上的那支竹萧，五脏六腑都焚烧起来。
　　陆怀绮紧抱着他，发丝垂在胸前，说道：“澄哥哥，你还在，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只要你还在，我就什么都没失去。”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的安墨澄哭得更加厉害，他双眼噙满泪，怔怔看着那片浓烟滚滚、火星四溅的火场一点点将所有烧光殆尽。
　　憩云府清静不再，火焰攀满了所有角落，四处柱倒梁塌，瓦片掉落下来，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碎裂声，一根根修长的绿竹倒落下来，纷乱交错燃烧着。那长廊下的山茶都成了枯枝，开得正好的那一片，也正被火舌一点点蚕食着，花瓣零落一地，被烤得曲卷起来，只有零星几朵还在火光中摇曳，火红的花朵映着烈焰，恰如开在炼狱的异卉。
　　火光剪出两人的影子，在呼啸着的焰涛面前，变成两粒细小的尘，仿佛瞬息间就将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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