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长安

作者:林克不是塞尔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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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白予安脸色已经被酒气熏得滚烫,属实人菜瘾大。这酒瘾倒不是空穴来风,起因还得是她手臂上的符文。

      除了希达国的文书,其他国度的文字,她但凡能找到的,都一一比对,遗憾的是,仍旧毫无头绪。

      白予安的意识开始模糊,面前人影憧憧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觉得一切事情,想忘又忘不掉的,都往脑海里倾倒。

      不堪回首的遭遇如重生的荆棘藤蔓,爬上了白予安的身心,刺生生将她扎得血肉模糊。

      在白予安的记忆中,她生于一户贫苦人家,在家中排行老六,大家都喊她白小六。

      上头有五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

      全家人穷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几个姐姐要么早早嫁人减轻负担,要么沿街乞讨补给家用,唯有一个弟弟金贵得很,全家像供佛一样供着。

      有一日,面黄肌瘦的白小六实在是饿疯了,实在忍不住,把留给七弟的馒头吃掉半个,不料被弟弟发现了,气冲冲地向爹娘告状。

      那馒头可是从全家人牙缝里省下来的吃食啊,只有传宗接代的人才配享用,白小六胆敢觊觎家里小祖宗的供品,已经不是一顿竹笋炒肉丝能解决的事儿了。

      几天没开火,被闲置了的烧火棍派上了用场,白家夫妇气得顺手拿起,冲着白小六的小胳膊小腿就是一顿猛揍,把她打得鼻青脸肿,腿脚骨折。

      就这,夫妇二人还嫌没把她的手打残,从此断了她偷东西的念想。

      还不能消气,又把她捆起来绑在门外头的枯木上,单着一条腿,盐水未进地晾了两天两夜。

      姐姐们从门前路过,都默默地避开她乞求的眼神,没有人敢来救她,谁也不想做下一个被捆起来的人。

      只有弟弟会跑过来,流着口水,满脸鄙夷地说:“活该,我的东西也敢偷!”

      奶声奶气的孩子充满恶意地辱骂自己的姐姐,打小就很有为了一己私利六亲不认的慧根。

      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小六偷了他的传家之宝,然而只是一个馒头呀,不,半个。

      白小六骨折的腿发着钻心的痛,痛得她反倒有点清醒。

      眼前的弟弟在揭不开锅的家境里,依旧能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待遇,把他们省下来的所有,当作理所当然的奉送,惯得认为万事万物都归他私有。

      白小六啐了他一口,有气无力地骂道:“都是白家的孩子,凭什么我们要忍饥挨饿,你却顿顿都有得吃!”

      没想到小奶娃挥着拳头就朝她腹部来了一拳,使出了名副其实的“吃奶的力气”,把白小六打得咳了好几声,哼哼唧唧地骂回去:“你不是我们家的,你是捡回来的垃圾,扫把星!”

      “小屁孩你胡说八道什么。”白小六怒道。

      在弟弟没出生之前,她还是受过爹娘几日善待的,从没觉得自己不是白家的孩子。

      对此她越想越气,又破口大骂:“你才是扫把星,讨债鬼,光吃不动,耽误全家。”

      “你、你、你敢再说一遍,打死你。”小屁孩少她几岁,骂人的功力总是缺那么几年修炼,愣是被白小六呛得说不出话来,只会对着树桩上的人/拳打脚踢,重复说“打死你”。

      白小六倔强的劲儿也起来了,被刺激得不管不顾,仍旧骂他:“送你一百遍,讨债鬼、讨债鬼、讨债鬼……”

      “啪——”

      屋子里冲出来一个女人,对着白小六瘦得凹陷的小脸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巴子。
      力道惊人,连她自己的手心都被孩子那张没有肉的脸硌得隐隐作痛。

      “娘?”白小六见到女人后有些慌张,姐妹里从没有谁不怕死的敢骂弟弟。

      小屁孩见大人来了,哇地哭起来,扒拉着娘亲破破烂烂的裤腿,要抱抱,嘴里还哭诉,“呜呜,她吐我口水,还骂我是废物。”

      “明明是你先说我是捡来的垃圾……。”白小六企图辩解,却在对上娘亲陌生而狠辣的眼神时息了声。

      她心里清楚 ,于事无补。

      女人连说带唱的哄着小孩,恶狠狠地睨着绑在枯树上的女娃儿说道:“他没说错,你就是我们捡回来的,能让你活下来你就感恩戴德吧,还敢骂我儿子,不要命了。”

      “娘……”白小六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女人脸上严肃认真的神情令人不得不怀疑,刺耳的言辞是否属实。

      “别喊我娘,你这个扫把星。”
      “……”

      那一刻,白小六只觉得天地不公,胸腔里憋着的股委屈,就像枚锥子。
      而她全副生命都压在这锥尖儿上,看起来只有一点点,却仿佛天塌下来一样不堪其重。

      小小的身子骨,贴在粗糙的树干上,勒着磨着似乎要把人陷进无无底的深渊。她胃里空空如也,全身已然麻木,连疼痛都多余。

      那日之后,女人没有再打她,确切的说,后来这家人都没有再有机会打她,因为他们把她卖给了花楼。

      得知这个噩耗的白小六依然抱有幻想,认为这只是一个惩罚性的玩笑。

      爹娘虽然嫌女儿累赘,可从未真正没人性到要把孩子们买去做娼妓,她打小以为,自己最苦不过是像姐姐们一样,早早寻一户更破落的人家嫁了,换些聘礼回来养弟弟。

      所以白小六拖着满身伤,挣开人牙子的毒手,跪在父母脚下,乞求他们不要抛弃自己。

      熟料却被推开,那家人冷漠得像断送人头的刽子手,砍去了白小六对亲情最后一丝希望。

      他们说:“还留你到今日,就是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你也算吃了我们家几年粗饭了,现在该报恩了。”

      无助、痛苦、忿恨统统向弱小的白小六袭来,化作眼眶里无声的泪水,她撒开手不再央求,心如死灰,任由人牙子把自己一副行尸走肉般地躯壳带走。

      她曾经想,自己真的是捡来的么?

      可为什么要捡她呢?
      死了才好!

      》〉》

      如同世间一切普通的生命一样,日子一天天熬过去,伤痕一道道挨过去,时过境迁,白予安就不愿意再回头去收拾残局。

      可控不住,一线追根溯源的念头,猝不及防地被激起,揭着伤疤把血红的肉里赤裸裸翻开。

      刺目森森的胎记重新唤起了对身世的猜疑,白予安自问,她到底,是被谁抛弃的?

      顾辰原本铁了心不敢再让她喝的,又见她心情不舒爽也有好些日子了,怪可怜的。

      思来想去,为安全起见,顾辰把她酒杯里的酒撒出去一半,然后推回去给她。

      竟是行了大善似的说道:“就半杯,不能再多了,老板你若实在闲得慌,咱就去逛逛玩,‘万品台’那边今日揭榜,顺便看看铭铁铺的成绩。”

      白予安低头看了看可怜的小半杯酒,仍旧一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苦笑着摇摇头,根本,酒入愁肠,如杯水车薪。

      她突然站起了身,湖蓝长裙随着略显摇晃的身子晃出一段凌波,牵了裙角就往外走。

      顾辰拦不住,在她身后喊道:“你上哪儿去?”

      “不是你说的吗,逛逛啊。”

      顾辰有些心急,要跟上。

      白予安反手一指,“不用跟着。”

      说逛就逛,小风冷不伶仃的卷过,白予安酒气散了一半,身子却有点抽冷子,白予安本能地往人堆里扎。

      圈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万品台”,市里每一圈都设有这般展台,各家各号拿得出手的货都依次在一柱柱方木桩形制的台上陈列着。

      方桩是空心的,开着一条口子,跟庙里的功德箱一个样,是为票箱。

      入主三圈看展的过客,走过路过将台上物件挨个儿欣赏过去,若有中意的,可以向卖票伙计方买花票,为其投票,此为评选的第一关。

      但此关并不是评比的重头,就算拿了榜首,摘了桂冠,也不过是在最终评比时加上微不足道的一分。

      满分是一百。

      说白了就是举办方用来圈钱的。

      票投给哪一层的万品台、投几张,都没有规定,全凭个人喜好。也不图投票者对展列的器皿懂不懂行,就图个热闹,混个眼缘。

      万品台背后是一张大榜,用来唱票,前十名可上榜,前三甲则会着重笔墨彰显,也挺威风的。

      所以商家们摆在这儿的展品,都挑最好看的,而不是最好用的,就为了能多讨两张花票;
      至于内里有多少技术工艺,还得后面两轮评审的行家来过目。

      白予安摇着腿就往自己展品走去,入眼是一架袖珍马车,头里两匹马做得惟妙惟肖,飞扬的马蹄脚底生风,生动活跃,真似在跑动。

      车上拉的不是别的,是一个聚宝盆,白予安投了个巧,往盆里摆了真金白银,满盆的珠宝首饰溢出来,直叫路过的人挪不开眼。

      展品底座上,刻着几个字——“马上发财”。

      这可是白予安的得意之作,想破头才想出来这个创意。

      顾辰和莫比天都捏了把汗,大多数人投票都是冲着商家名气去的,认的是商号排面,谁会投她这个暴发户似的作品。

      但没想到展出来后因为兆头好,还真有人觉着好玩,乐意掏钱投票,甚至还有人对着马车许愿求暴富……

      只能说明,花几个铜板,就想求发大财的人到处都有。

      白予安往台边上的长案前走去,掏出一枚铜子儿,拍在桌上,豪横地说道:“伙计,来张票!”

      卖票的伙计拿眼觑她,把贴在桌上的铜板往抽屉里抹,随手递给她一张花票,“姑娘给自己投还给展品投?”

      就买一张票,大概率是路人,原本票伙计没必要这么问,只是问顺口,便脱口而出了。

      因为若是路人,花一个子儿投票那没的说,本来就是投个乐;
      若是给自己投,说明买票的是个商家,怎么也得买十张八张的,还不成,票伙计还免不得要怂恿怂恿,让冲冲榜。

      没想到白予安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给自己投啊,谁花那冤枉钱给别人贴金。”

      票伙计一听,居然是个商家,还是个铁公鸡。
      但仍然尽职尽责地唆使她:“马上就要开榜了,老板不多买几张,万一冲进了前三甲呢?”

      万品台已经展了三日了,今日收市前开榜。

      白予安抓过票,胳膊肘靠在案上,歪着身子说道:“冲进去了,箱子里花票收入能分我半成么?”

      当然不能。
      卖票伙计张着嘴说不出话,真没见过这么抠门的。

      投票对最终评魁的影响微乎其微,主要是吸引人傻钱多的主,有些商家好面子,会自己买票往里投,就希望自己的店名能榜上有名。

      然而白予安不要这样的面子,她就喜欢里子饱足,荷包里子。

      卖票的看白予安踩着颠三倒四的步伐走开,生怕她一个不稳栽下去。

      只见她晃晃悠悠走到“马上发财”的展品前,哆哆嗦嗦地把花票投进了箱子。

      票伙计见状,大手盖上自己的脑门儿,言语道:“乖乖,原来是铭铁铺的,那确实不用投了。”

      不多时,往万品台的人越来越多,展位上收了摊的和将要收摊的商家,都放下自己手里的活,一道儿往这边挤。

      原来是要开榜了。

      白予安先到先得,占了个好位置,又浑浑噩噩地被拱到了人堆前。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没几个是通过路人票上榜的,尤其前三甲,都是“暗箱操作”的结果。

      没人真为那一分较真,比的不过就是谁更财大气粗。

      这世道,有钱就是有面儿。

      票伙计那边早已锁了票,上榜的商家也都选出来了,偌大的榜单前,一幕幕红绸带挡住了每一个排名,就等着唱票的时候逐一揭开,台两边乐师已经就位,金鼓齐鸣,闹得人心里愈发紧张。

      白予安深知铭铁铺没什么名名声,不会有人冲店铺牌子给她多投票,也不求上榜,索性就站定了,看看是哪个冤大头,夺了榜首。

      唱票司仪扯着嗓子开始滔滔不绝,从阳春三月的天气说到欣欣向荣的宝市,大家都等不耐烦了,方进入正题,煞败胃口。

      只听唱票的响锣般的嗓音鸣出来,“开始揭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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