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倾忱

　　第六十六章
　　一早上，索索还没醒，我把卧室的门虚掩，将昨天散在桌上的电脑和文件草草收进包里，换上衣服去客厅里打电话。我打给照顾索索的阿姨，拜托她今天早点儿来家里，她也知道苏忱出了状况，本想昨晚就留下，她的孩子快要参加中考，我知道她心里也惦记着，就让她赶快回家了。
　　阿姨说让我别急，她已经在路上呢，我不由感动，回到卧室，再亲亲我女儿的小脸，她睡得很熟，怎么会知道最爱她的爸爸正在医院的ICU里饱受煎熬。阿姨不仅早到，还顺路买了早饭给我，热腾腾的包子，平时我起码得吃五六个，今天手里举着一个，半天也没咬下去一口，悻悻的放回盘子里。
　　开车上路，我没去医院，而是直奔公司，把昨晚做好的资料交给主任，他的习惯是要当场验货，立即把我呈上去的U盘连上电脑。我哪有心情听他悠闲的品头论足，从包里掏出辞职信推给他。主任斜着眼睛扫了一下，问我：“什么？还打了文字版给我啊？怕我老眼昏花用电脑看着费劲啊？”
　　“不是，是辞职信，”我顿了顿，接着说，“我的辞职信。”
　　主任眼珠子快掉出来：“什么辞职？谁辞职？陆夏你要辞职啊？”
　　我点头：“是，是我，谢谢您这么长时间一直关照我，我想从今天开始就不上班了。”
　　“小陆啊，这个这个，你别这么仓促的做决定，咱们从长计议。你看，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啊？我是给了你们年轻人很大压力，不过我也是为了让你们成长啊，你看……”主任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摆正坐姿，语重心长的准备给我做思想工作。
　　“主任，是您误会了，我绝对不是因为您的原因辞职的。说真的，您对我们要求是挺严格的，背后偶尔也会吐槽您，不过我辞职是有其他原因，您千万别多心。”我赶忙解释。
　　主任沉默了几秒钟，又问我：“下定决心了吗？其实小陆你虽然入职晚，但是挺聪明也挺努力的，我想以后会有发展的，还要再考虑考虑吗？”
　　“不考虑了，不过谢谢主任，我来上班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您夸奖我，我还是挺欣慰的。”我笑了笑。
　　“唉，好吧，虽然觉得可惜，但你既然决定了，我肯定得尊重。这样，你不要从今天开始离岗，这个月还有三个工作日，你坚持上全了，至少对你这个月的收入没什么影响，你看呢？”
　　我站起身，给主任鞠了一躬：“谢谢您了，主任，我还是从今天离岗吧，辞职信先交给您，其他手续我陆续再来办。”
　　走出办公室，我一路小跑往停车场奔，心里火急火燎，满脑子都是苏忱。从昨天离开医院到现在，除了洗澡之外手机一直被我攥在手里，我是真怕它突然响起来，我怕接到苏忱不好的消息，我怕他的情况再有任何变化。
　　ICU还不到开放探望的时间，很多家属都迫不及待的守在等候区，眉眼间全是焦虑。我是其中的一份子，比起他们，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ICU病房跟我的缘分太深，两个我最深爱的男人，一个在里面失去生命，一个在里面重获新生。而此时，获新生的这一个，还在里面挣扎着。
　　听到护士念苏忱的名字，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曾经无数次的站在相同的地方，陆泓羽和苏忱的名字，被他们轻描淡写的唤出，如同其他患者一样。我直觉得头皮发麻，步伐沉重的跟在护士身后去换隔离衣。
　　苏忱很安静的躺在床上，他全身发着一种滢滢的光，虚幻而遥远。我凑过去，他还没醒，我在他耳边说：“嘿，我来了。”他动了动，想睁开眼睛，我轻轻在他肩上打着拍子，哄他道：“累了就睡吧，我不走。”
　　我坐在凳子上，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流眼泪，我是想起陆泓羽，他走的时候，就躺在苏忱此时斜对面的那张床上。现在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老人，他在呼吸机的作用下，胸廓起伏很明显，就像那时的陆泓羽，我的心生疼，不敢再抬头向那面望。
　　“转我到普通病房吧，这里见不到你们，很闷。”苏忱拉开氧气面罩，忽然对我说。
　　我被他吓了一跳：“醒了啊？医生还不让你吃东西呢，要不然喝点儿水？”
　　苏忱摇头：“不要了，你去跟医生说，帮我转到普通病房，我好很多了，真的。”
　　他的眼神向斜对面一瞟，虽然他是在尽量掩饰，但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我没事的，你别乱想了，都那么久了，你给我老实待着吧。”我把他的氧气面罩压回去，在唇边竖起食指，让他别再说话。
　　他盯着我看，一分钟以后，他再掀起面罩，喘着粗气很坚定的说：“老婆，是我有事，帮我转出去吧。”
　　我与苏忱，从大学时相识，纵然中间有过分离，我们依然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我当然知道他的想法。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这间病房里几进几出，这对我而言是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知道哪怕短短几分钟甚至几秒钟都会让我痛苦难受。我笑了，握着他的手贴上我的脸，他的手有点儿凉，手背上还埋着输液管路，他眯着眼睛，嘴角翘起来，说：“全好了，不用担心，今天请假了？”
　　“嗯，你别管别人啦，顾你自己吧，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有事，上天入地我饶不了你。”我在他的胳膊上装模作样咬了一口，他很努力的用手肘撑着床，探起上身，额头抵上我的，哼哧哼哧的说：“别担心，没事了。”
　　苏忱执意要转到普通病房，我不同意，医生更不同意，但是没人是他的对手，我心惊胆战的在医生的医患沟通记录上签了字。上面写着：患者目前不具备转出重症监护病房的条件，向其及家属交待，转出后有病情进一步加重，甚至危及生命的可能，患者及家属表示理解并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风险。我手心冒汗，生苏忱的气又特别心疼他，知道他是牵挂我，又怕他真的会出事，烦躁得不行。
　　普通病房对于探视时间没有硬性规定了，这对我是唯一的好消息，我回家整理东西，阿姨看我大包小包忙得不亦乐乎，问我是不是苏先生要出院，我说不是他要出院，是我要入院。索索不知道爸爸这两天去了哪里，她踉跄的跑过来抱着我的大腿，嘟囔着“爸爸，爸爸”，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多么怕她的爸爸真的不能再回到这里。曾经面对那么多，我都没有现在的恐惧和无力，我以为过往的经历已经让我强大到无所畏惧，却不知这股力量来自我的爱人苏忱，拥有他我才一往无前，失去他我就不知所措。
　　苏忱睡着了，我轻手轻脚的把带来的东西安置在病房的各个角落，都忙完了，我就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托着腮望着苏忱。他眉宇间写着疲惫，脸色虽不是特别的苍白，却也见不到太多血色，喉中哽咽，眼泪又要流下来。
　　“怎么又来了？几点了？都到下班时间了吗？”他下意识的抬起左手腕，不过上面没有手表，只有手背上刺眼的留置针，苏忱半是尴尬半是苦涩的笑了笑，朝我吐舌头。
　　我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这是苏忱第一次带我去美国时，在路边的一家古董店里给我买的，不是名牌，却很好看。很大的表盘，底色是纯黑的，表框是亚光金色，表带是带着纹路的黑色皮革。“这个给你戴，送给你啦。”我拉过他的右手，小心翼翼的帮他扣好。
　　他有些茫然，问我：“这是干嘛？没事的，我现在住院，又用不上这个。”
　　我朝表盘哈了哈气，拿袖子仔细擦着，随口说：“你用不上我就更用不上了，从今往后，我不需要看时间了，天天睡到自然醒，爱几点几点。”
　　“什么意思？你请假了？”苏忱马上挺直腰问我。
　　“没有，没请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公司那骇人的制度，加上苛刻的主任，双剑合璧，请假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哪有精力跟他们磨嘴皮子啊。”我摇头晃脑的答道。
　　苏忱更疑惑了，瞪着眼睛问我：“这什么意思？你，你难道……”
　　我潇洒的一摆手：“难什么难，道什么道啊，辞职了，姐辞职了，从今天开始，再也不需要朝九晚五看别人脸色了。”
　　他眼中一黯，低下头沉默了，我起身揉着他的头发，将他揽进我的怀里，他靠着我，缓缓的说：“老婆，对不起，你念书那么久，付出很多辛苦，你是博士嘛，都念到博士了，怀孕时也没有休息，读那么多书……”
　　“何止啊，一把年纪还挺着大肚子跟一群满脸胶原蛋白的小姑娘在一起考试竞争，说实话答辩时我都怀疑老师们是出于同情心才让我通过的，”我的脸颊磨蹭着他的头顶，他的碎发扎得我痒痒的，我接着说，“再说这份工作吧，做这么久，总算从底层小喽喽混上来那么一点儿，而且做完手头上这个课题，极有可能晋升到副主任，到时候也能扬眉吐气了，再碰上同学聚会我也能昂首挺胸了。”
　　苏忱声音更沉：“对不起，老婆。”
　　“我工作很努力的，每天不加班到半夜都不舍得回家，起步这么晚，我得比别人更用心才行，即使追不上人家，好歹别让人家落我太远。”我还没说完，苏忱的喘气声有些粗重，人也往下滑了些。
　　“所以我怀孕也会拼尽全力去考博士，所以我哺乳期也会不顾一切去工作，但是你知道吗，我做这些的时候，是因为我知道，苏忱一直在我身边。我在家复习的时候，知道他在公司上班，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知道他在国内养病，我在单位加班的时候，知道他在家里等我。”我笑起来，接着说，“你个傻子，没有你的话，我还做这些干嘛，你是我做所有事情的前提，没有你，那任何事对我都没意义了。什么升职，什么加薪，什么受人羡慕，什么得到夸奖，全是狗屁，所有的职称里，我只重视一个，就是苏忱老婆。”
　　苏忱还是埋着头，有那么久，他一句话都不说，我推他的肩：“干嘛啦，太感动了？哭鼻子啦？”
　　“老婆，我现在真的很怕死，我这次被送到医院时都快吓死了，我从来没这么怕过……”他说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哑。
　　“没事啦，不用怕，你老婆以后24小时守着你，半点儿风吹草动都把它扼杀在摇篮里，你就等着长命百岁挣钱养家吧。”我牵起苏忱的手，倍感踏实。个人理想，自我价值，人生追求，这些词语虚无缥缈，我不再想证明自己，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的。
　　午饭后同事们来看苏忱，我正蹲在地上整理床头柜里面的杂物，苏忱喊我：“老婆，你别瞎忙了。”
　　我连忙跳起来招呼客人，扶苏忱坐到床边，看着他很开心的跟大家谈天。魏怡帮我把同事们带来的花束插#进花瓶里，问我：“夏夏姐请了几天假啊？需要我们的话告诉我哈，我们随时都能来帮忙照顾忱哥。”
　　“不用不用，我老婆辞职了，以后不用再编瞎话请假了。”苏忱语气里难掩兴奋。他虽然没有抱怨过我工作太忙而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没有苛责我把注意力都放在公司而忽略了对他的关注，但内心里，还是渴望着我的陪伴，渴望着我能一直在他身边。
　　“嗯，以后专心为你们公司的兴旺发达做贡献了，准备在你们公司扎下去了。”我哈哈大笑，魏怡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在我肩上蹭来蹭去的也跟着一起笑了。
　　苏忱还不能出院，我寸步不离，夜里都不敢睡实，很怕他不舒服却不舍得叫醒我。我听到他忽然加重的呼吸声，抑或略显烦躁的翻身声，都会心跳加速，忙不迭拉住他的手，恨不得立刻让护士把各项监护仪器都搬来才好。我承认我现在是杯弓蛇影，如履薄冰，离精神病只有一步之遥了。
　　从那时在剧组，我就没有察觉出苏忱的异样，直到跟他稀里糊涂的结婚，到婚后他为我打点一切，送我出国念书，为我安排后半生的生活，我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一至脚已经迈入坟墓的病人。再到后来，索索出生以后，我沉浸在重新找到人生定位的快乐中，每天除了工作和升职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关注点，完全忽略了苏忱，甚至连他被送进医院，都不能第一时间联系到我。
　　我把苏忱的手放在两掌之间，小心的婆娑，我想跟他说，我不是因为陆泓羽的心脏在你的身体里才这么爱你这么怕你离开我的，我只是因为你是苏忱，仅仅是这样而已。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怎么那么正确，去他妈的事业，眼前这个人才是我要珍惜的。
　　苏忱这一次，在医院折腾了快两个月，才被允许回家。他早就待得够够的，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去跟他女儿团聚，这么长时间，他跟索索都是视频里面相见，我要把孩子带来，他都不允许，不想让他女儿见到爸爸在医院里的样子。我帮他把病号服脱下来，拿T恤和牛仔裤给他穿，他换到一半，突然抬头问我：“真的不去上班了？其实我好了，是真的。”
　　我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递给他：“好了就自己拎着吧。”
　　大朵也知道苏忱今天出院，来不及脱白大衣就来送我们，她挂着的胸牌上，写着副主任医师，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的很神气，我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好几眼。苏忱大概注意到了，一上车就对我说：“老婆我觉得你还是得有点儿自己的事情做，你不用担心我，我好了，是真的。”他又强调一回这几个字。
　　我无数次回忆起跟苏忱相遇以来的每一个细节，很多甜蜜的，搞笑的，悲伤的，绝望的，或是不可思议的片段。但是这一刻，我最想回到我们的初次见面，前男友大飞的宿舍，苏忱整洁到不像男生的下铺，我盘腿坐在上面肆无忌惮的大笑打牌。
　　苏忱走进来，很嚣张的质问我：“你坐在我床上干嘛？起开！”
　　我就想回到那一瞬间，我发誓我不会再同他争执顶嘴，我想对他莞尔微笑，然后从那天起死缠烂打陪在他身边，即使他不会爱上我也无所谓。我只是不想我们的人生交错中落下大段空白，只是想参与哪怕旁观他人生过程的点点滴滴，我想做第一个发现他身体有恙的人，那样他就不必独自去面对那么多的恐慌和难题，其实他不是需要细心的照料和耐心的安慰，我知道，他更想要有个爱的人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这一晚，苏忱坚持索索跟我们同住，她就睡在爸爸妈妈中间，我和苏忱侧身看着她，她眉眼完全是苏忱的模样，睫毛很长，嘴巴稍稍有点儿翘，脸颊鼓鼓的，睡得好香。苏忱很满足的自语道：“我女儿真可爱啊。”
　　我伸直胳膊，绕过索索，拉住苏忱，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笑意盈盈，我怕吵醒索索，不敢出声，就一直朝苏忱做口型，他皱着眉一脸的不解，本来我是想跟他说，从今天开始，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会就这么一直一直的陪着他。
　　好吧，这太长了，我料想他也不会读懂的，我砸吧砸吧嘴，重新再来，这次口型简单，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是的，苏忱，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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