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子游的前山是供弟子们留宿的楼阁，后山则颇为幽静，遍种紫竹，白云续染，错落有致的庭院小轩掩映其间，很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
　　暮云落匆匆而来，落在一处静谧的小院中，快步走入房中想把苏柳陌放在榻上。苏柳陌却已经痛得浑身发僵，神志模糊，只是手臂仍旧使了蛮力抱着他不松手。
　　看她一头冷汗，牙关紧咬，暮云落不禁说道：“陌儿，为师要为你立即疏通鸠位，周奇，会顶三穴，否则这仙源强力化开，你肯定撑不过……”
　　苏柳陌完全主导不了自己的手脚，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剧痛中她挣扎着呻吟：“师父……我好痛……控制……不……了……”说完痛呼一声，脸色一白昏了过去。
　　她全身一阵痉挛，手上力道更重，缠得更紧。暮云落想强行放她下来，却又害怕她骨骼肌肉僵直，一时用力不慎折断反而受伤，一时之间不得其法，不禁连手心也微湿。
　　不作思索，暮云落抱她入榻，当即闭目垂首，一口真仙灵气度了过去。
　　她的灵魂被生生地从翻天覆地的剧痛中扯了出来，落入唇上那一片冰凉柔软的触感中。
　　师父……
　　他散落的发丝如羽毛轻抚，垂落在她的脖颈上；他的鼻尖轻轻地压着她的鼻尖，若有如无的鼻息带着一股清冷的梅香，轻轻扫过脸颊。全身的疼痛瞬间远了，却不是因为咽喉中那一股缓缓流泻而入的真仙灵气。
　　唇上，是宁愿永世不醒的一场梦。
　　从身体最深处，不受控制的战栗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抹杀了所有的痛苦失措，所有的时光荏苒，所有的缠绵眷恋，甚至是她自己也渺然无踪，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如此真实地柔软，如此柔软的真实。
　　漫天星光自永恒的天河堕落，落入她紧闭的眼中，落入她的心中，落入灵魂之中，如洪水猛兽，将她生吞活剥，尽数淹没。
　　她再也做不回她自己，她再也躲不掉了……
　　师父……原谅我……
　　她已经随着那些堕落的堕落，碎裂的碎裂，在痴醉中溺毙……
　　………………
　　鸠位，周奇，会顶三穴被依次破开，真仙灵气顺势而下，自周身大穴一一轮转，最后纠集苏柳陌一生仙力，汇入丹田，将那颗碧绿珠子层层环绕起来。片刻之后，体内肆虐的仙力慢慢沉静下来，在真仙灵气的引导下，碧绿珠子一层层化为源源不断充沛而神圣清正的仙气，数道暖流潜入五脏和皮肉骨髂。
　　唇上蓦然一轻，耳边传来他的柔声呼唤：“陌儿……？”似担忧似探寻。
　　大梦三生，也不过如此。
　　苏柳陌缓缓地睁开了眼：“师父……”一语如叹，欲说还休。
　　“你何时吃下这颗木属仙源？”暮云落将她放在榻上，拂袖帮她褪了满身汗渍。“幸而有为师度了太乙真仙正气为你作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尚未修成仙体，承不住如此充盈的仙力，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血脉爆裂而亡，怎的这么不小心？”
　　她讷讷地答：“我也……不知。方才与非拿了些仙缘仙丹送于我，我说要师父看过，才可以服，就退给他了。不过……”她咬了咬唇说道：“我吃了些糕点干果，还喝过几口清茶。”
　　暮云落看她一晌：“罢了，他也是为你好。这仙源也算是修真之人渴求的至宝，你服下这颗更是十分纯净，又契合你体质，实在难得。如今所蕴仙力已经尽数导入你的经脉之中，待回了天玑殿，好好调养几日，就可完全为你所用。陌儿，你进入灵寂期已经指日可待。”
　　旋照、开光、融合、心动、灵寂、空冥、寂灭、大成、渡劫、飞升，她竟然直接从开光进入灵寂？不仅获得一身纯正圣清的仙力，还认下绝世好剑与非，而且师父方才又……
　　她猛然止住心中念头，脸色因为惊惧褪成苍白。与非，我应该谢你，还是骂你？
　　苏柳陌勉强收了心神，说道：“师父曾说过，进入灵寂期后容貌就不再发生变化，待突破灵寂就可得仙身，是么？徒儿不要，才不要永远这么一点点大。”
　　暮云落抚了抚她的发顶：“自然不会，相由心生。进入灵寂，是给了修仙之人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保持不变，也可以长大，看你到底想要怎样了。”他展开查微，看着苏柳陌周身经脉中静静流转的仙力不禁大感心悦，说道：“陌儿怕要成为沧微元辰的第一人了。”
　　苏柳陌不懂：“师父为何这么说。”
　　暮云落说道：“为师二十岁时修得仙身，已经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如果机缘合适，陌儿修得仙身能比为师更早些。”
　　苏柳陌讶然：“我跟师父天资差得太远……”
　　暮云落眸子中一丝难得的促狭一闪而逝，说道：“你方才不是说与非还要送你一堆仙源仙丹？”
　　苏柳陌一撇嘴：“我可再也不吃了，刚才真是痛得……惨绝人寰。”
　　暮云落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虽认了与非为剑，但它的灵力太过强大，为师倒是担心你反而为它所制。与非不是单纯的剑灵，倒更像是以身祭剑所留下的残魂。它喂你吃下这仙源，你反而毫无察觉，如若是毒物，你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苏柳陌心中暗自琢磨，与非叮嘱了前尘往事不可说给第三人听，自然也包括师父了。干脆坦然说道：“与非确实不是单纯的剑灵，师父倒是猜到八九分，但他绝对不会害我。与非叮嘱过徒儿，他当日进入这剑身中同助他之人达成协议，不可将这些事透露给别人知道，否则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暮云落修目微眯，瞧向她：“看来陌儿倒是了然其中因缘？”
　　师父实在太聪明！连想打个马虎眼也不成。苏柳陌悻悻说道：“徒儿不敢欺瞒师父。与非确实件件都说给徒儿听，但是因为这些事本就因徒儿而起，所以我……师父要是不喜，我……我就扔了它就是！”
　　那横卧于案上的与非竟然铮鸣一声，几欲弹起。
　　暮云落左袖一拂，隔空将与非压在案上，淡然道：“无非前世今生，红尘孽缘一场空罢了，你自然信它才认它为剑。如今有它护你为师也算欣慰，还望你以后记挂着我今日的担忧就是了。”
　　苏柳陌怔住，师父料事如神，自己倒再无话可讲，只乖乖地点头，“师父，徒儿谨记。”
　　暮云落倒想起之前的事：“陌儿，轻珏为人秉性狠毒。你坠崖之后，他不仅不救，反而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如若不是我来得及时，宸安就差点因此丧命。若不杀之，待来日更要为祸仙门。”他面色骤然冷如寒霜：“何况，他竟然如此辱你，更是害得你坠入飞升湖。”他一顿，说道：“为师留他不得！”
　　苏柳陌劝道：“我坠下飞升湖，本与他无关，是与非想逼我认剑所以才铤而走险。师父，他是摇雪执掌的独子，你若执意杀了他，不免与摇雪生了间隙，以后难免有损四大仙门的和睦，于天下大局不利。”
　　“为师自然知道此间道理。但任由如此心术不端之人留在仙门之中，怕是养虎遗患，姑息养奸，到时无法收拾。”
　　苏柳陌听他这样讲，问道：“莫非师父测出了什么天机？”
　　暮云落不语，半晌道：“那为师就将轻珏交给天帝处置，如此也好。”
　　苏柳陌松了口气，爬起来扑进暮云落怀中：“师父，徒儿不想再看到轻珏，你带我回沧微好不好？”
　　暮云落拍拍她的背，淡淡应道：“好。”
　　………………
　　元辰仙君暮云落在长生宴第二日就携了小徒儿离去，引得众仙子们一阵怅然失落。洛浮摇雪门下弟子轻珏则由天帝亲自发落，将其锁入不周山的清心镜中二十年，闭关思过，倒也让众人心服口服。
　　只有贺宸安躺在子游山的寝室中昏昏沉沉，还不知道这些消息。
　　袁紫衣，贺宸溪轮番照看，齐谦又托了他爹隐武门执掌齐万鸠一日三探，布了药，施了针，输了仙力，倒是好得快，不过四五日就勉强能够御剑了。
　　贺宸安不满天帝处罚，又担心苏柳陌，执意要走，终被风清游镇住留在子游山上多休息几日。
　　天帝恒宵倒也算亲民，甚至还到他的房中探了一次病，见他闷闷不乐，只说他：“你尚年少轻狂，还担不起这帝王命常，且多多磨砺吧。”
　　听得贺宸安一头雾水。
　　出了门来，灼华上仙提醒他：“天帝不慎，又泄了天机。”
　　“无妨。贺宸安倒是让朕忆起一些年少的时光来，真是携月流云，花间烂醉一双影。”
　　锦素笑道：“天帝说笑了，十几万年前的事倒也想起来了。”
　　“那时银烙也不像长大后这般无趣。”终是一叹，“如今，连这个无趣的人，也不在了罢。”
　　锦素脸色一敛，说道：“锦素昨日借了酒意在元辰仙君身上一探，如百年前一样连半分天机镜的气息也没有。天帝为何认为他有可能是东凌上仙入世的真身？”
　　天帝摇头：“朕只是猜测。银烙如此惊才绝艳之人，何况他还携了天机镜，纵然入了轮回也绝不可能是平凡之辈。锦素，这普天之下，除了暮云落，你还能选得出第二个人来？何况，”他深思：“前几日他那小徒儿漏出太古之息，朕怀疑……”他却停住不再往下说。
　　“难道是琉茉！”锦素惊道。
　　“能助她，并且愿意助她封住周身魔气，连朕也瞒过之人，还能有谁？”
　　“天帝的意思是肯定暮云落就是东凌上仙？”
　　“如果不是他，银烙也已经见过苏柳陌。”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回天庭？”
　　天帝回头：“锦素，你是在问朕，还是在问你自己？”
　　锦素眼中怔住，随即一缕狠厉之色闪过：“既然苏柳陌有可能是琉茉，那还请天帝下旨诛之。”
　　两人本是在游廊中缓步并游，天帝突然停下来看住她半响，说道：“锦素，这几百年来你殚精竭虑地寻找银烙，莫非对当初之事一点都不曾后悔？”
　　锦素眸色一凛：“锦素从不曾后悔。”
　　天帝回身负手继续往前走：“但是，朕，后悔了。”他突然厉声说道：“苏柳陌的身份，你不可泄露半分。银烙的行踪，你也不必再做探查。朕倒要看看，这天道，这运常，这魔神复生之说，这万物涂炭之危，究竟如何终结！”
　　“天帝！”锦素急声唤道：“你不可放任……”
　　“你再不必多言！”他袍袖一挥，踏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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