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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烧
感情里最引人流连的巧合差不多要数不约而同的低头。
谢织星在瓷坊磨蹭了两天,把每天的时间排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顾上,硬是超额完成了第三窑的坯体与印花工作,却依然在夜里失眠——闭上眼就想起王蔺辰那副委委屈屈的眉眼。
第三天,她慢吞吞地把自己挪进了天枢斋的门槛。
却转了一圈没见到某个人的人影,她又来到后院,厢房、仓库、厨房都一一看过,不是冷床就是冷灶,就在她心头升起一种五味杂陈的猜测与恐慌时,忽然听到马鼻子喷气的声音,遂不假思索就往侧门边的马厩跑去。
彼时王蔺辰正把点褐牵出来,一只脚刚抬起半尺,就见到谢织星急急忙忙地跑来,他当即站定,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谢织星连忙道:“别、你先别走,我、我向你道歉,那天是我不对,态度不好,其实我心里是同意你的做法的。”
她边说边把头低了下去。
王蔺辰站在马身旁边看着她。
冬日温暖的阳光把她因跑动而松散的额发照得毛绒绒又暖融融的,事实上她的发髻总很松散,几乎每天都要干活的人是无法拾掇出一副纤尘不染的样貌的,但王蔺辰就是觉得她今天那个发髻松散得很特别——挣散了飘舞着的发丝尽数都挠到他心尖上去了。
她站在光里的样子实在像某种兰草,骄矜又别扭,若是费尽心思放到园子里去照料,反倒变着法地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而偶然走在山间,又能从某处石缝间看见她不挑不拣地散漫生长,生机盎然得叫人哭笑不得。
王蔺辰心跳得有点快,他死死抓住缰绳,费了颇大劲才压制住冲上去抱她的念想,“我……刚准备去你那,那天,我也说得不好,让你听难受了。”
谢织星眼神一亮,定定看着他:“没事,那就过去了?”
点褐怀着一肚子蓄势待发的雀跃,被王蔺辰拉出马厩遛了不到半柱香光景就硬生生被牵了回去,它不爽地喷了喷气,对面前两人嗤之以鼻。
尤其是王蔺辰,这小子熬到现在还在拐弯抹角,“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那天看到谭文清上门就送小黄书,这不闹么,人心隔肚皮的,谁知道他想做什么,你可不能轻易受人骗。”
“不会,”谢织星只希望他揭过这茬,就很大方地把谭文清送书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明白,最后表示:“我同他本来也不熟,他大约就以为那密戏图是我想买的,这才特意送来。”
王蔺辰悬起的心马上落下,嘴角挑起个不自知的弧度,心道,怪不得送过来的时候包得严严实实的,原来也不是多大的贼心思。
“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他立刻也变得大方,一派雨过天晴的脸色,“那第三窑开窑的事,你怎么打算?”
“我想去大定坊找欧阳瑾做个见证,我问过阿爹,这人在瓷器行当里很有公信力,有他在,也不愁咱们的名声打不响。而且窑炉的成瓷率是实打实的更新换代,我想瓷坊主们心里也都有数,只要欧阳瑾愿意为咱们说上几句话,就够了。”
“对了,就是这个思路!”王蔺辰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至于赚钱的办法,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覆烧或是印花模咱们都可以按照专利的形式去做推广,挣到的钱就留作店铺备用金,你看行么?”
实际上,他也退了一步。
谢织星点头,“好。”
两人凑到一块嘀咕了大半个时辰,正事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无关紧要的事’就很没眼力见地寻上门来。
王蔺辰站在工作台的竹帘边上,看着谢织星脚下的门槛,有点后悔当初整修店铺的时候怎么没把那槛做成伸缩的款,也好在这时发挥一下特别的作用,至少能把谭文清拦得更严实点。
这家伙怎么又来了!
谭文清则暂时没把他放到眼里,谢织星的出现正在夺取他的全部注意力,“谢娘子,今日冒昧叨扰,有件事想要同娘子征询,上次的那个瓷塑……不知谢家瓷坊师傅可还能再做一个?”
“啊?再做一个我三叔?”
谢织星下意识的问句把谭文清说愣了,他看了会她茫然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倒……也不是,那瓷塑因机缘巧合曾被我母亲的好友冯夫人见过一次,她觉得瓷塑做得甚好,便叫我来询问一番,可否请师傅再做个钟馗?”
钟馗可比关公像难做。
关公有一把长美髯,“一把长美髯”这五个字在谢织星眼里,就意味着线条少、塑形相对简单;可钟馗不一样,他的传统形象,是沿着下巴到耳朵根的一整圈胡须,炸毛似的,密密匝匝,这一圈胡须要是细节做得不够到位,成品效果大概率会类似‘宝宝围脖’。
更何况,钟馗往往是提起一只脚并举剑捉鬼的形象,大肚戴帽,人物动作复杂,讲究点的还要给他配上一个小鬼和两只蝙蝠,难度系数直接飙到地狱级别。
谢织星不敢托大,谨慎问道:“敢问那位冯夫人要这瓷塑有何用处?若是作为家中供奉的神像,恐怕我这点手艺不能胜任。真正的瓷塑神像做工非常复杂且细致,开脸亦十分讲究,我做的瓷塑其实已简化许多细节,最多……只能当摆件。”
谭文清吃惊了:“瓷塑是你亲手做的?”
“是。”谢织星神色平淡,“先前送到你那的瓷塑也是出于巧合的缘故,我原本想做的是关公像。”
谭文清定了定心神,“不瞒谢娘子,冯夫人想要的这瓷塑应当不是用来供奉,她近来心神不宁,难以安眠,又不愿在家中请神供奉,这才想着或可以瓷塑代之。”
这种需求倒是有点新鲜,也正好进入了谢织星能力范围内。
她此刻才露出稍显雀跃的笑容,“要这样的话,我可以试试看做一个,等到有好的成品出来,我再送到谭府,若是那位冯夫人满意,再行议价。”说完,她又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价格不贵的。”
谭文清嘴角的笑容始终挂着,他自大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没有让你白做工的道理,这是冯娘子交代给我的五贯钱,作为定金,请谢娘子先收下。”
啊这……五贯钱定金也太多了点吧?
但谭文清的眼神格外坚定,谢织星下意识侧过头往楼梯上的小工作室看了眼,只见王蔺辰在那也点了个格外坚定的头,她于是就先收下了。
也借着她这一动作,谭文清抬眼望去,又一次看见了私拆信件的‘无耻狂徒’,顿时脸色不虞,可输就输在他实在太君子了,心里再气也愣是没把王蔺辰做的那点烂事儿捅到谢织星眼前。
王蔺辰却是不知脸皮为何物,他靠在栏杆上往下看,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阿星,你聊完事儿了么?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小厨房给你做,那客人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
谢织星不察其中暗涌,谭文清却听得分明,这是一道不怎么高明又让人吃了苍蝇般难受的逐客令,他自然不会留下用饭,客套了几句后便告辞而去。
走出几步远,又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
只见谢家娘子正侧仰着头同楼上那‘无耻狂徒’说话,她嘴角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眼睛好像是眯起来了,上扬的眼尾莫名从他心底勾出一种不痛快的情绪,她知道那家伙是个品德败坏的人么?若是不知,该怎么提醒她才比较合乎礼节呢……
楼梯上的王蔺辰若是此刻能听到他的心声,恐怕要当场仰天大笑。
品德败坏这四个字到了他这里,那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有品德么就还‘败坏’上了,他有底线就挺不错的了——毕竟在现代,遵守法律法规算得一个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优点了,而法律规定的通常只是做人的底线。
但谢织星此刻只关心手里的五贯钱。
“这给得太多了。”
平素碗盘杯盏充其量也就十几文到几十文一枚,瓶瓶罐罐的才能够上百文价位,瓷塑虽说复杂一些,几百文卖价也顶天了。这冯夫人不知什么来头,出手就是按“贯”为单位,多少有点吓人了,有钱人的情绪价值也这么值钱么?
五贯钱给谢织星造成的冲击甚至已经超过王蔺辰那开天辟地般的一声“阿星”。
她对这个昵称的默认使得某人胸腔胀满,一股子旗开得胜的劲儿就起来了,他心情特别好,“二百贯的金缮梅瓶都卖了,五贯钱的瓷塑算得什么,人说是定金你就收了吧。打开市场的第一件产品定价,很重要,关系到后边一连串的盈利,该收收,你那手艺,值这份钱。”
他对她向来不吝赞赏。
谢织星也感到开心,“我原本还想等我做出来先摆到店里试试看,说不定能有人找咱们定烧瓷塑,没想到……这么快生意就上门了,真好。”
王蔺辰走下楼梯,特意来到谢织星跟前掂了掂五贯钱的囊袋,“那咱们就调整思路,这店里边不放钟馗,换你之前说的四爱图题材如何?先弄个像模像样的羲之爱鹅出来。”
“好呀,之后再做……李白爱酒。”
“杜甫,把老杜也加上,他爱什么?”
谢织星想了想,瘪着嘴道:“应该是爱李白吧。”
王蔺辰噎了一记,想说这笑话委实有点冷了,转眼看到她的笑颜,又忽然生出点别的心思——假若他也会做瓷,就能捏个‘王蔺辰爱谢织星’出来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那要不把汪伦也捏上,咱们烧个大乱炖出来摆着。”
“我才不搞,这种产品做出来,除了咱们俩,还有谁能欣赏?”
“那不正好?”
谢织星闻言忽然看向王蔺辰,他方才不知何故叫的那一声“阿星”后知后觉地杀了个回马枪,异样的感觉悄然弥散,她仿佛看到牵在两人之间的那根无形的绳倏然缩短了一寸。
他这意思……应当算是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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