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卿

　　避暑行宫选址极佳，于京城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依山傍水而建，宫中引水绕殿，亭台楼阁颇具江南风情，仿佛势要将是非人心都融入这世外桃源般的诗情画意。

　　云柔哲与君珩自同住的长乐宫出发，沿着曲溪流水一路赏景纳凉，最后来到碧水榭前。

　　宫人早已在临水亭中备好美酒佳肴和冰镇果品，先到的妃嫔纷纷起身行礼。

　　云柔哲方在君珩身侧坐稳，大皇子在邻座良妃的怀抱中向着她伸出双手，同时稚嫩可爱地发出一声模糊的咿呀儿语。

　　“小泽儿怕是许久没见到娘娘，想让娘娘抱呢。”良妃笑着将小皇子举向云柔哲，她伸出双手稳稳接入怀中。

　　“泽儿如今重了，柔儿可抱不动他，还是给朕吧。”君珩担心地望着她小腹的方向，如今龙胎刚满三月，轻微隆起的迹象被完全掩于裙下，以致他常常生怕她忘记自己已怀有身孕。

　　何况方才经不住她缠着自己的臂弯对沿途风景颇有兴致，已经陪她多走了一会儿。

　　“可是小泽儿很乖呢。”或许是感应到义母肚子里还有个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大皇子贴在云柔哲怀里笑得十分开心。

　　“那也不可。”君珩见那怀中孩童的小脚随时可能踢向云柔哲的肚子，带着些许莫名的执意把他抱了过来。

　　昊泽脸上的笑容立刻荡然无存，在君珩膝上挣扎扭动着要去抓桌上的茶盏，云柔哲只能无奈道，“那臣妾给皇上点茶。”

　　君珩其实认为点茶也不在孕妇可做的事情之列，但自己确实太久没喝过她亲手制的茶了，于是只在欲言又止后温柔道了一句，“柔儿小心些。”

　　云柔哲极其娴熟地取了一块新贡的龙团凤饼，在茶碾中细细研成粉末，又以荷叶清露煮的水注入茶盏，在不断击拂中形成均匀清香的茶汤，再放入薄荷、竹叶与冰块，降火解暑再合适不过。

　　君珩将大皇子交给乳母抱回良妃身边，抬手按住云柔哲刚要端起茶盏的手，自己举起茶汤轻啜一口，桃花眼欣然眯起道，“柔儿亲手所制，果然甚妙。”

　　未待他继续称赞茶的妙处，几艘首尾相连的木舟已行至近处，在水榭台前缓缓停于碧荷丛间。

　　悠扬丝竹声响起，几位粉青浅衣的女子于若有似无的氤氲雾气中逐渐显影，她们或坐或站，手抱琵琶、月琴等多种乐器，有的起舞有的唱曲，婉转轻曼间仿若一群误入凡间的瑶池仙子。

　　水榭上几个宽口大缸中满盛的冰块散发着冷气，却难以使在座众妃的心头平静。

　　“还是夏国公善于揣测圣心，竟在这避暑的园子里藏了这么多美人儿，看着真令人神清气爽呢～”懋美人不咸不淡地调笑了一句，气氛仍然十分微妙。

　　“懋姐姐这是哪儿的话，贤妃娘娘还在这里，母家这么可能上赶着给皇上献美人呢？”妤美人本意想安慰贤妃，却好像把话题推向了更加尴尬的境地。

　　她后知后觉，停顿片刻立即补充道，“何况这些女子的琴艺不及贤妃娘娘万一，舞技也平平，皇上身边有诸位姐妹侍奉，怎还会入得了眼？”

　　妤美人媚眼如丝，可惜眼尾扫向君珩的娇嗔并没有得到回应。

　　皇帝和贵妃俱微笑注视着水面上轻歌曼舞的女子，仿佛并未在意席间妃嫔的阴阳酸意。

　　但她们说得没错，立于榭台角落的行宫总管证实了这不仅是夏家对皇室的殷勤，更是一次润物无声的试探。

　　直接拒绝最是容易，可不仅会失去夏家终于按耐不住抛出的诱引，反可能打草惊蛇令其将真正意图藏得更深。

　　云柔哲转头看向一桌之距坐于皇帝另一侧的夏倾妩，她也一言不发地皱了眉。想来夏家在行宫的一举一动本就容易被认为是她的授意，若不小心撕破了脸，亦会令她面上无光。

　　好在她们来行宫之前已有对策。

　　“先把大皇子抱下去。”水面上的歌舞越发妖娆，一旁的良妃只得让乳母把大皇子带回宫，以免沾染了这些靡靡之音。

　　“楚姐姐可也觉得不够清雅？”沐贵人略慵懒地盯了一会儿便失了兴趣，转头注意到冷冷垂了眸的楚贵嫔。

　　沐贵人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也曾在贤妃的帮助下，凭借类似的清荷游湖戏码将皇上请到镜花宫中。但当时皇帝尚未专宠贵妃，且亦有几分因云柔哲帮她争宠而赌气的成分。如今两人肉眼可见的恩爱不疑，怎还可能给旁人可乘之机？

　　其实在座妃嫔皆心知肚明，只是眼见着得宠无望，也不想资质差于自己的有上位的机会罢了。

　　后宫如今正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即便水下仍暗流涌动，但竞争者自然越少越好。

　　“桑间濮上，冶词艳曲，未免太过喧嚣。”楚贵嫔的回应里更多的不是酸涩，而是名门才女的清傲。

　　舞乐渐息，船上的人儿齐齐跪身行礼，船夫特意将木舟划向岸边，似乎刻意让人将她们的姿色看清楚些。

　　“皇上，这是江南各地寻来的清婉佳人，为了万寿节已在行宫中排演了许久。”行宫总管是一位年过四旬的吕姓公公，笑容和蔼地躬身向君珩介绍着，眼角却不停瞄向贵妃的桌席。

　　“嗯。”君珩微笑着略一点头。

　　吕公公立刻示意船上的女子抬起头来，果然个个都是争奇斗艳的美人坯子。

　　“皇上您看……可要让姑娘们近身伺候？”

　　此言一出，船上女子皆兴高采烈地向船头与水榭相接处靠近，而众妃嫔脸上则密布阴云。

　　还有几位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云柔哲，寄希望于贵妃能够出面阻止。

　　“早听宫中人说贵妃娘娘向来柔善大度，如今又身怀龙胎，断不会介意多些女子替您分忧……若姑娘们有幸把皇上侍奉好了，必不会忘记贵妃娘娘的恩德。”

　　吕公公早有预料一般，满脸堆笑地妄图把云柔哲架在后妃之德上。

　　她淡然一笑，转头将君珩面前的茶盏拿回自己身前，凤眸微动着抬眼道，“茶虽降火却味淡易苦，皇上不若换些甘梅荔枝饮？”

　　君珩眸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侧着身宽袖向后一挥，“都下去。”

　　吕公公脸色瞬间一沉，继而很快恢复了笑容，目送着木舟驶离亭岸。

　　“吕公公，皇上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到万寿节时还是换个节目吧。”卓公公一甩拂尘，好心为他指明了圣意，以免这行宫中再出现什么惹贵妃娘娘生气的事情。

　　虽然不知贵妃真意为何，但确似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就能令皇上斥退献女——甚至此刻皇帝还在好生哄着她试图要回那杯茶。

　　亭台中顿然谈笑如初，只有夏倾妩依旧愁眉不展。

　　“多谢卓公公提点。”吕公公拱手深躬一礼，而后以袖掩面凑到他耳边，“玉泉宫……还请皇上入夜后前来。”

　　*

　　玉泉宫矗立于行宫中一处闹中取静的风光宜人之地。整座宫殿呈圆形，天穹向上拱起，殿中央布设温泉，四周叠围纱帐，帐间铜镜虚立，犹如建来便是为了君王能在此沉浸欢愉。

　　君珩靠在水雾升腾的泉池边，卓公公端来一碗杏仁乳酪冰。

　　“贵妃还没到吗？”君珩瞧了一眼云柔哲爱吃的甜品，示意卓公公先放在一旁，“再去看看。”

　　长乐宫据此并不远，刚入夜就派人去接了，此刻应该早到了才对。

　　莫不是午后水榭宴上的气还没消，不肯与自己共欢？

　　君珩将颀长健瘦的身躯埋入水中，想着自己是否会错了她的意——她向来以静制动，在鱼儿咬钩前不会轻易收饵，今日应也想一探夏家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药，所以君珩在得到她的暗示后才立刻收网结束了这出戏。

　　但是万一她本就在考验自己呢？

　　虽然君珩对云柔哲吃醋的样子十分上瘾，可若真哄不回来，自己势必要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倏尔，他似乎瞥见屏风后多了几个倩丽的身影，灯影幢幢间披纱飘带，风情万种。

　　“陛下，请让妾身侍奉您……”

　　糟了，他虽早猜到吕公公的深意，特地让卓公公清退了宫中所有人才进来沐浴，不曾想夏家还是有本事把这些女子暗暗送进来，而眼下他的面前却无人使唤。

　　“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本宫出去！”

　　屏风前赫然出现了另一衣饰更为繁复的华丽身姿，她的声音在君珩听来颇为熟悉。

　　“贤妃？”君珩从水中立起身子，低沉而端正的嗓音中带着警觉，“怎么是你？”

　　夏倾妩在屏风上的影子正过身来，毫无要迈过屏风的意思。

　　“臣妾自然是来替姐姐侍奉皇上……”

　　话间似乎夹了一声轻笑，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真的。

　　“别开玩笑了，柔儿呢？”

　　君珩虽对夏倾妩不甚了解，但对她与云柔哲的姐妹情谊深信不疑。

　　“皇上这样心系姐姐，方才怎么不拒绝祖父送来的那群女子？”

　　夏倾妩乃后宫中除云柔哲之外唯一敢这样与他说话之人，君珩虽无奈却也无言以对。

　　“……你到底要做什么？”

　　“皇上去了臣妾的芙蓉宫就知道了。”

　　芙蓉宫是行宫中仅次于皇帝与贵妃所居长乐宫的华贵殿宇，看在夏家修建行宫的份上独赐予夏倾妩一人居住。

　　君珩负手立于主殿前，其内不知为何未掌灯火。他迟疑片刻，只身推门而入。

　　殿中一片黑暗，月色浸染在一位静立窗前的女子身上，依稀可辩她的薄缎寝衣是明亮的嫩鹅黄色。

　　她很快被君珩从背后环住，帝王轻微的喘息吞吐于她颈间。

　　“柔儿怎么跟贤妃合起伙来骗朕？”

　　即便穿着不属于她的衣物，他也绝不可能会认错。

　　“阿珩明知是骗局，怎么还是来了？”

　　怀中人儿转过身来，澄澈笑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朕若不来，岂非错过了柔儿少有艳丽的衣装？”

　　温热的掌心自她的肩头向下抚过手臂和背脊，饶有兴味的眼神亦随之扫遍全身。

　　云柔哲足尖退后半步，两颊微不可察地泛起红晕，“倾儿一定要我换上……”

　　也正只有这样，满宫才会以为皇上不仅召贤妃去玉泉宫沐浴，还留宿在了她的芙蓉宫里。

　　“柔儿和贤妃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修长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流露出的炙热压倒了愠意。

　　“时机尚未……”云柔哲薄唇轻动，就被对面的温润几乎贴住。

　　“柔儿既穿不惯这寝衣，朕替你脱去便是……”

　　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轻柔抱于怀间，快步向床榻走去。

　　守在殿门外的贤妃婢女暗暗伏在寝阁窗前，彼此窃笑着听屋内隐约传来的床笫之欢。

　　恐怕不等天亮整个行宫就会传遍，贤妃娘娘一夜之间取贵妃而代之，成了皇帝的新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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