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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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5 章


      但仍然有一个人醒着。

      沈初霁依旧在机要室的那盏孤灯下与电波和密码作战。“太行八陉”她已经掌握了六陉。知道的越多,她看到的整张网就越清晰。

      她不曾想过,当年为寻血仇信口提及的法子,竟被陆定远一手铺陈开来,成了这笼罩半壁江山的“春望”大网。

      即使再小的县城和镇子都会有妓院,就连没有多少人的村落也会有私娼。陆定远的春望计划就是这样铺开的。

      闹市里的妓院是四面八方延伸的树枝,妓女娇嗔的耳语、茶壶高唱的俚曲、嫖客醉后的狂言……无数无心或有意的碎片,在此处汇聚,由一双双看不见的手,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阳光下的枝繁叶茂仰赖着的是地下同样发达的根系。沈初霁曾经去过的春望楼才是春望计划的枝干与根系。那里所有的女孩的一生由两次交易决定。可能来自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人带着她们去那里换走金钱,决定了她们注定要成为娼妓;附近闹市里的妓院老鸨去那里做客,在袖子里讨价还价,决定了她们日后会成为高级书寓里的先生还是暗门子里的私娼。

      终年上演着的这最古老的买卖,交易的,远不止是那些女孩的终身。人牙子和老鸨们袖中来回的,除了银钱,还有关乎前线数千人性命的账本;往来车马运送的,除了千娇百媚地雏妓,还有封着火漆的绝密,或是一箱箱伪装成胭脂水粉的盘尼西林。

      极致的肮脏,供养着纯粹的理想。

      但沈初霁一直疑惑,即使是她的组织,靠着信仰团结在一起的同志,也避免不了背叛和泄密,也需要锄奸和清理,即便如此,也仍旧遭遇过许多次重创。

      陆定远,又是如何把这一张大网铺的如此细密而坚实的呢?

      电波的断续间,她的戴老板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份春望计划的名单,但陆定远的案头和南方局的某一张办公桌上也放着一份相同又不同的名单,名为“黄雀”。

      ***

      狂欢终要散场。而人心畏怯的,从不是曲终人散,是盛宴过后,那比狂欢本身更蚀骨的孤寂。

      陆家军秣马厉兵为的就是重整旗鼓,北渡黄河,回到他们魂萦梦绕的故乡,捡回被他们丢在中条山的弟兄。

      但新的命令却再一次让他们南下,调入苏鲁战区,牵制华北兵力。

      北望故乡,又一次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陆定远最后一次巡视玉皇岭阵地时,是同时带着沈初霁和高志成的。

      “一个军只有四门炮,真是不像话。”他站在炮兵阵地拂过那扒了厚厚一层硝烟的炮筒,想起了罗翰宸。

      沈初霁想到的却是她在“补天计划”的行动中不得已炸掉的那几门日式山炮,“要是能多几匹战马就好了,不然前几天去抢日军物资,还能拉回来几门炮。”

      “还惦着那几门炮?”陆定远声音一沉,打断她,“下回再这般涉险,我便不救你了,让你好好长个记性。”

      “我涉险你舍得,那行动组的那些弟兄呢?你也舍得?”

      陆定远哑然,他谁也舍不得。

      话锋一转,他突然问起了还在会议室的那些女学生,“会议室的那三十二个‘意外’,你打算怎么办?”

      “你问我?”

      陆定远脖颈一扬,视线扫过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高志成,“麻烦是你们二位请来的,不问你们,却该问谁?”

      高志成屏住呼吸,不敢作答。陆定远本也不指望他,目光又落回沈初霁身上,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与探究:“杨副官理应最有心得,毕竟贵军之中,巾帼不让须眉者众。”

      自回国,沈初霁见过的自己的同志不超过十个,倒是和一群白刷子在一起待了五年。她茫然四顾,怅然看着那炮筒,它和她一样孤单,“那样的队伍……我也只在梦里,跟着走过一程。”她声音很轻,像一阵很快就会散掉的风。

      陆定远的心猛然被刺痛,那是她的遗憾,又何尝不是前世他自己的?

      “部队明天开拔,你们俩现在就带着她们出发,在我们的防区内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志成,你负责教她们电讯、密码;杨云澜,你负责医护和宣传,顺带教她们一些防身术。三个月时间,把她们培养成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战士,”他深叹一口气,“我也得用三个月的时间,告诉这一群散漫惯了的新兵,什么叫军法无情,从前的陆家军该回来了。”

      远处的黄河,呜咽的水声随风断续传来,像是无数亡魂不甘的低泣。阵地上,风卷着沙尘与未散尽的硝烟味,打在脸上,干冷而粗砺。

      他转身,正准备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期望的阵地,目光却骤然一凝。

      炮兵阵地旁,几个补充来的新兵正在老兵带领下熟悉环境。其中一人的侧影透着欧洲落魄绅士般的优雅,在仍没有摆脱学生稚气的新兵和灰败疲惫的溃兵中尤其格格不入。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定远呼吸一滞。

      那是陈彦,一个月前刚救了他的陈博的弟弟,巴黎邮轮上最小最活泼的旅欧留学青年。

      看到陆定远的那一瞬,他疲惫的眼睛才久违地恢复了当年精灵般的天真与明亮,呆愣了很久,他才不再惊讶和怀疑,咧起嘴角。

      可陆定远却想逃避。

      陈彦笑着跑到他面前,“陆大哥,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我以为你已经继承家业,做了......”看见他领子上的两颗将星,陈彦立时顿住,从卢沟桥的第一枪到现在不过四年,就算是家中再有势力,也不可能平地起高楼,四载便当上中将,“八十九军的军长,姓陆......”

      “抱歉,现代化精兵,是我的梦想。”

      “真人不露相,情理之中的事,”陈彦很快便释然,甚至可以说更高兴,“我也算是歪打正着,成了陆大哥手底下的兵了。”

      “八十九军百废俱兴,委屈你了,”他替陈彦掸去肩上的尘土,指尖掠过他的中尉领章,“日后我有了炮,一定让你做炮兵营的营长。”

      “那我可等着军长的炮。”中条山的溃败并没有夺走他的纯真,见到熟人,反而如夏季正在生长的枝枝叶叶喝足了雨露甘霖,更攒足了力量生长。

      他笑得越纯真,陆定远越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哥哥救了他,他却弄脏了他的哥哥死后的清名,空军陵再也不会有他哥哥的名字,“你哥哥他......”

      “我们两个月前才通过信,我当舅舅了,哥哥说,我那小侄女眉眼不像他这个亲爹,倒跟我这个舅舅像的很。”

      舅舅,侄女。

      如果他的弟弟陆定霄还在的话,如果他的妻子罗夕宸还在的话......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笑笑,便又谈起了炮。

      ***

      趁着暮色还未散去,晨光还未到来,黄河岸边悄然集结起黑压压的大片人影,没有命令,没有旗帜,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开拔。

      没有车,没有马,所有人都是步行。陆定远走在最前面,肃穆而沉默。

      队伍中,总有人在说话,私语不断。走了一段,有些识路的终于觉出不对。苏鲁战区,该往南走,可他们却在向北走,前面不远,就能看到黄河了。

      他们正一步步走进北岸日军火力的射界之内。

      新兵的脚步开始犹疑,但新兵中穿插着老兵,提醒着他们军令不可违。

      已经可以清晰地听见黄河滚滚的涛声。他们也终于在一处河滩高地上停下。

      脚下是滚滚东流的黄河,对面是虎视眈眈的敌军。

      终于有一个士兵壮着胆子提醒陆定远,“军长,下面就是黄河了,对面的炮瞄着咱呢,一打一个准。”

      陆定远却当做没听见,唤来通讯兵, “发报,明码。告北岸日寇:黄河为界,我不北渡,尔勿南犯。若有一弹越境,我必以十炮还之,讨回中条山之血债。”

      他昨天特意去炮兵阵地,就是为了今日。

      而后,陆定远再没说话,以军人最庄重的站姿肃立在黄河岸边。

      两万人的队列,由陆定远开始,渐渐停下了私语,只剩下两万人沉默的呼吸与黄河的咆哮。

      陆定远站在最前面,离翻滚的浊浪只有几步之遥。风从对岸吹来,带着水汽和隐约的硝烟味。他看着这片奔流了万古的黄水,忽然想起了那个同样昏暗的傍晚,他从这里带走了一抔沉沙。

      那时,他想哭。

      现在,他仍然想哭。

      那些来自江南水乡的青帮子弟,从未想过黄河是这样的,它不是清澈的,而是混沌的,暴烈的,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巨兽,带着要将一切裹挟而去的蛮力。

      那些刚从书斋里走出来的学生,“母亲河”的想象被彻底击碎,眼前的黄河更像一位愤怒的、捶打着胸膛的悲怆父亲。

      那些从中条山撤下来的溃兵,看着眼前吞噬了他们战友的狰狞巨兽,想起在对岸逡巡不前的敌人,憎恨它带走了战友,又庆幸它抵挡了日寇。

      那些从小被这黄河水滋养着的并州子弟,似乎看见了从家门前蜿蜒而去的丹江河,站在门口张望,唤着自己的乳名,叫自己回家吃饭的母亲。

      那些失去了家乡的流民、灾民,害怕地向后退,花园口那汹涌的洪流带走了他们的庄稼、祖宅、家人,成了他们此生挥之不去的痛。

      但无论岸边的他们在想什么,黄河依旧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他们来之前如是,走之后如是;五千年前如是,五千年后亦如是。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

      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吹倒的麦浪,人群从最前排开始,一片接一片地矮了下去。没有命令,甚至没有互相示意,五体投地,无比虔诚地,手撑在粗粝的河滩砂石上,额头,深深抵住被黄河水浸润了千年的土地。

      陆定远也跪了下去。

      黄河的涛声更加清晰地传入耳畔,一下一下撞击在心上。所有的“征服”在这涛声面前都显得无力而可笑,流逝的时间在这涛声中也变得短暂而渺小。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

      陆定远缓缓抬起头,站起身,拍去了膝上的尘土。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黄河水奔流而去。

      他身后的两万人,也沉默地站了起来。眼泪积在眼眶,但黄河沙却沉淀在心里。

      ***

      在山间奔袭,算是陆定远的这个暂编第八十九军一件接着一件的麻烦事中唯一可以称得上好的幸事。七千幸存的陆家军用自己在大别山里积累的游击战术经验,带着万余新兵在苏鲁战区的山区里杀进杀出,如同密林中的山魈,即使日军对他们开展数次大规模的扫荡,找到的尸体不过千余。

      但一群乌合之众练成这样,陆定远几乎把自己本就弱不禁风的肺喘成了一个风箱,深嵌在颅内的弹片,在每一个思虑过度的深夜作祟,化作一柄钝斧,反复劈砍他的神经,头痛之症愈发酷烈。

      他把西南来的学生按照学历、专业和特长补充进炮兵、通讯兵、工兵、医护兵和参谋部,整合溃兵中的骑兵组成骑兵队,青帮中擅用刀斧棍棒,会些拳脚功夫的组成大刀队,分批次撤换团部、师部和军部的警卫班、警卫排、警卫营,让他们去补充步兵,而把年纪小的新兵充作警卫。

      看着人满为患,擦炮筒子都得轮流来的学生兵,炮兵团长比自己的山炮火气还大;急等着新兵补充战力的步兵团长一数人头,却发现自己手底下的兵才刚好凑够两个营,可也只能一拍欠削的新兵脑门子上的钢盔,抱怨一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参谋长瞧见比步枪高不了多少的十五六岁的警卫,一想到真遇上紧急情况,到底是警卫营保护陆定远,还是陆定远掩护一群毛孩子奔命这个问题,沉重的叹息好似明天就要亡国......

      所有的问题反映到陆定远这,就都变成了他眉间越来越深的纹路。

      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快要炸膛的炮兵团长——“人多你就当教官嘛,他们本来就是学生,缺的就是老师”;
      又按住了愁得快要卡弹的步兵团长——“人少你就当账房嘛,带兵就是要精打细算”;
      转头敲着那群亢奋到以为能徒手掐死敌人的学生兵的钢盔——“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明明有金刚钻,怎么就一心想去做是个人挥一锤子就能砸个坑这种不需要脑子的事呢?”

      唯有面对新到任的参谋长,孙希麟苦口婆心从中央军校为他挖来的旧日同窗,他不敢造次,说话都多了几分耐心和尊敬,“顾参谋长,您与我的老师孙希麟师出同门,按说我该叫您一声师叔。听说师叔的小儿子今年也才十六,您愿意把他从美国叫回来,送他去前线吗?”

      顾参谋长比孙希麟还要大几岁,一个军人的军旅生涯该经历的他都经历过了,陆定远那份看似谦卑实则满是野心的眼神还不至于让他的内心产生波澜,“军长,这是您的部队,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如果您觉得是我多嘴了,我可以把嘴闭上。”

      陆定远看着他沉静如潭水的眼睛,才发觉是自己班门弄斧了,“我只是觉得让十几岁的孩子去战场上拼杀太过残忍。让他们穿上军装就已经太不人道了。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们的父母现在就挤在门外跟我要回他们的儿子,我愿意跪在地上,给他们道歉,磕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这样我心里的痛苦和煎熬或许还能少一分。”

      沈初霁在教那些女学生战地救护和宣传经验,鲜少回军部,但每次回去,都能看见陆定远忙到连饭都没时间吃,埋在地图、文件和档案里,把饼撕碎泡在热水里,就是一餐。

      她将一碟菜放在他伸手要去拿的文件上。

      异样的触感让他不得不移动视线,抬头望见那张熟悉的脸,不知何时,她的脸上竟也有了罗夕宸一样的温婉。

      “你的伤已经够多了,再添一个胃病,是巴不得自己做一个短命鬼吗?”

      可她说话,还是那么呛人。

      陆定远却也不恼,因为那语气像极了他们在并州城刚刚相遇,他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她时的光景,那时她没有由来的生气总是那么顺耳。

      他笑着拾起筷子,一口口吃着,忽然说:“你不在这些日子,我才发觉,从前看档案事半功倍,原是你点灯熬油,先替我理过了。”

      自那以后,沈初霁每星期总会回来一次。

      次日,陆定远的桌案便会焕然一新。那些经她手整理过的文书档案,分门别类,清晰明了,刚够他研读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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