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霓裳歌

　　碎叶城可汗有意抢夺册封文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

　　若眼前这位俱支可汗所言非虚，一直以来他们的猜测都是错的。伊里底蜜施本就无意要什么册封。

　　他企图将一切罪名扣到他的继任者身上，要去岁背叛他的一切血债血偿，重临碎叶。

　　想起宫中他的行为与癫狂——

　　“伊里底蜜施多半已皈阿里曼。”杜筠大致说了她在梨院的发现，又道：“依照今日宫中的情形，崔四与土屯皆听命于他。他极有可能是这一切的主谋。”

　　“叛教之事，奥莉祭司所言非虚。”她对奥莉点了点头：“只是我不明白，他早已是十姓可汗，为何要在城中培养阿里曼这般势力，徒留话柄。”

　　倘若一开始他便安分治理好碎叶，便也没有去岁的那场征战，更没有后来的这些事。说到底，不都是自作孽吗。

　　“他如何得位，与阿里曼有无关系，这些都已不可再查。”奥莉道：“但伊里底蜜施并不满足于仅仅是碎叶城的可汗，他想要代替火神大人，成为新的神祇。”

　　碎叶城虽崇火祆教，但因着是碎叶道上东西交汇的重镇，对各往来教派也都颇为开明。中原西域各路佛教，乃至景教与旁的一些小教派都有一席之地。

　　这其中，自然也有明教。

　　明教与米扎尔家所属萨珊王朝有些渊源。

　　那时萨珊春秋鼎盛，明教一度称自己源起火祆，借此获得了萨珊王族的支持，广为流传，一度险些越过祆教。

　　可后来百年，东西各地之间互通有无，越来越多的人来自与去往各地。明教的说法，开始站不住脚。

　　“起初世间各地相互不相通，先民的敬畏聚为传说，东西之地有了各自的神与佛，再有智者将它们汇编成册。因而，相互之间的神祇与信仰起源截然不同。”

　　奥莉道：“明教却并非其中之一。那位创教者将各派的教义据为己用，并借此左右逢源，四处苟且偷生。以至这个缝合怪日渐壮大，生了野心想将其他各派取而代之，成为世间唯一的神。”

　　十字、火焰与莲台为一体，那个不知所谓的象征有各自的源头。

　　“这帮人狡猾，萨珊曾吃过苦头。”达拉布扭向李付：“你们在大唐也要小心些，别着了他们的道。”

　　李付恍然：“圣人明令禁止明教在大唐传播，称其‘妄称佛教，诳惑黎元’。这等作风，在下今日方得一见。原来佛教之前，也曾妄称过祆教，这是惯犯。”

　　“是，只是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了先可汗的这条船。”

　　总之在伊里底蜜施初为可汗的那几年，碎叶城总算休养生息，得过几年的安稳。

　　后来，先是兴建明教寺，再是准许明教教徒使用城中寂静之塔。奥莉极力反对数次，却也无用。最后索性藏都不藏，将宫城与城中府衙建筑饰以明教之印，企图潜移默化之下，扭转碎叶信仰。

　　而做这些所需的金银从何而来，可想而知。

　　所谓“叛教之嫌”由此而来。而后有了俱支求助北庭，而王都护与之伐碎叶一事。

　　“这话或许不该我来说，可信仰能给的是心中平和与希翼。”奥莉的眼神似水，在烛光跃动下明灭：“各派难免明争暗斗，此消彼长，但终归都是以善念将人引向正途。可偏偏总有人企图以此谋取私利，这万不能容。”

　　杜筠在旁听到此处，方才出声：“它连教义来自旁人，更莫论善念。投机之人所立的教派，自然也只想借此摆弄世间。”

　　在伊里底蜜施的眼中，明教和阿里曼当真有什么分别吗？不过是手中的刀罢了。

　　"假的就是假的，机关算尽又有何用！"达拉布一拍凳子跳了起来：“今日可汗与使者都在。明日一早我们去南市册封俱支可汗，百姓不就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付看向俱支与拉蒙。二者面面相觑，终还是微微摇了摇头：“耀卫与辉卫或有一战之力，可宫城焰卫是无声无息地倒下的。另有驻城两千之数，他们有压倒性的战力。凭我几人贸然带着诏书上街，只怕过于莽撞。”

　　那伊里底蜜施本就是个疯子。眼下使团未达，且俱支不知所踪，他这才未有动作。

　　若是他们几人兀自在众目睽睽下站在一起，那结果昭然若揭，不过是助那疯子提前作了祭礼。

　　俱支沉吟道：“罗城乃是碎叶与大唐共理，有驻军七千。若是罗城无恙，那碎叶便当无恙。若罗城亦无可依仗，只能杀出去，回部落中求援。”

　　罗城是最近的战力。可宫城沦陷两月，大唐镇守使被俘，罗城却风平浪静。那状况又能乐观到哪里去？

　　“不论如何，大唐府衙，须得去一次。”李付已拿了主意：“还请可汗与叶护等我的消息。”

　　他自是要去的。镇守使受困于宫城，他独自逃脱，定是寝食难安。只是城门自从两月前便是严防死守，如今又要如何往罗城去？

　　“现下城门紧闭，城中日常所需都有宫城中人管理，因而皆在土屯的把控制下。”奥莉提出办法的时候显然有些迟疑：“靠我们的路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些不祥。”

　　****

　　第三日清晨。

　　天方破晓。几位白袍葬师抬着两具被白布包裹着的身体，一前一后地走角门出城去。

　　守在角门之人一脸嫌弃地撇了一眼，懒洋洋问道；“家住何方，是何身份，多大岁数，如何死的？文书可带了？”

　　跟在身后的家人亲友一副萎靡不振地模样，有个精瘦的小个子站了出来：“是南市商户家的家奴，二十有余。主人家交不上税赋，要将那女子交上去，这下夫妻二人双双自缢了。”

　　小个子说罢，恭恭敬敬将文书递了过去。

　　那守卫接过去扫了一眼，不在乎地“嗯”了一声：“城中戒严，亲眷只能送到此处。若是准备好了就上路，各位请回吧。”

　　那小个子立马哭丧了脸：“这二人出身本就不好，一生凄苦落如今落得此下场，我心下实在不安。大人可否准我随行至寂静之塔，好再多看两眼。”

　　守卫警觉地盯着他：“城中有禁令，一切红白之事只能送到城门处，不得跟随。”

　　小个子无奈，深深地看了一眼被葬师架住的二人，闭上眼沮丧地退了回去。

　　身后之人拉住他，显然是安抚了几句。一群人双手合十弯下腰，算是送别。

　　葬师将人抬出了门外。一行人一直目送到人消失在视野中，这才离开。

　　守门的见他们背影愈行愈远，也松懈下来，兀自感慨：“如今子城罗城，像是成了两个碎叶，真是不知造什么孽。”

　　“这何时是个头啊。”

　　小个子男人将那些亲眷回到南市一处深巷。男人前前后后看了看，而后扣响了一处宅子的大门。

　　正是前几日，杜筠买下胡奴毗伽的那处宅子。

　　几日前还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胡奴如今衣冠楚楚，站在门后。他从囊中掏出一些银子，交到小个子男人的手上：“都处理干净了？”

　　“处理什么呀，那对夫妻本就没什么所依。若非景教堂愿意帮忙，本连收尸的都没有。这名额没什么用，给你们用了。”曹诚掂了掂：“就这么点？”

　　胡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嫌少？”

　　曹诚嘟嘟嚷嚷：“城中戒严。我帮你送人出城，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三瓜俩枣......？”

　　胡奴不为所动：“这是说好了的交易，这银两够你将这些人全买下来。”

　　曹诚哀嚎：“现下谁还要那些人呐，城中这行情，谁家还能多喂几张嘴？便是卖出去了也不挣几个钱，整个烫手山芋。”他眸子提溜一转，话锋便转了：“你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到底想做什么？”

　　“为了让像你这样的人，得以过回从前的日子。”俱支看着宫城的方向：“在那之前，知道的少些，能活得长些。”

　　说罢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院子，还不忘替他掩上了门。

　　曹诚被他的话震住了。

　　他从见到这个胡奴的第一眼起，便知眼前的这个人绝非池中之物。可又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稀里糊涂地替他办完一件又一件疯事。也不知谁才是那个奴。

　　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不安，项上人头也不知能在原处停留几日：”你可别在那之前便害死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与此同时，清晨的第一阵马蹄声敲响了碎叶的长街。

　　一个瘦削男子带着上百号骑兵，停在碎叶城右叶护的宅院前，挥手间令人将它团团围住。

　　这人瞧着迎风就倒，加上细长的脸，整个人如一颗豆芽一般。

　　随行之人恭恭敬敬地将他从马上扶下来，扣响拉蒙叶护的门庭。

　　拉蒙未曾披甲，亦未着官服。只一袭素衫将人迎入庭前，似是早有预料。

　　如此热闹，门前已陆陆续续站了人，不住地探着头，想看看里头又发生了什么。

　　只听得那豆芽朗声道：“碎叶城右叶护处木昆拉蒙，贪污私藏，用于享乐。更纵容宫中刺客，不堪担叶护一职。褫其官职，移交耀卫禀赋，无诏不得外出。耀卫由碎叶城右叶护有颉利设西利暂代。”

　　人看着瘦小，声音却尖锐，足以让外头每一个看热闹的人听见。

　　叱詫碎叶城的右叶护站着，也不行礼，只说谢过可汗。可他的目光却越过前来宣诏的二人，落到人群中。

　　一个瘦小的火神寺弟子，向他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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