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月明

作者:尉迟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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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5 章


      她不知静静在地上坐了多久,望着破损的窗格间透过的天光由明变暗,由暗变明。她不知道圣王有没有平安回去,不过看这情形,至少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阿斯蒙这两天没有出现,不知又去筹谋什么。她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反复思量,试图找出一些破局之机。
      房间的木门年久失修,有些缝隙,一个守卫偷眼向内窥视,被另外一人踢了一脚,骂道:“她是君上带回来的人,少打她主意,不要命了你。”
      不多时,房门打开,守卫照例将送食物送进来,抬脚便要走,她忽然启唇问道:“你多大了?”
      守卫脚步一滞,懵懵地环顾左右,看向她问道:“你问我?”
      “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十……十九。”
      隽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帮他理了理领子上的褶皱,他眨着眼睛,颇有些无措。
      “你们主子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啊。”
      “我想通了,渤海弃我于不顾,你主子喜欢我我便跟了他,跟谁不是跟,不过,”她盯着那少年的眼睛,“这些时日灰头土脸的,我要净面,你去悄悄帮我买些胭脂粉黛,这个玉镯,值些钱,你拿去。”
      他怔了片刻,下意识想推辞,隽清抓住他的手,附到他耳边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你若不答应,或者说出去,我就告诉阿斯蒙,你非礼我。”
      少年一激灵,抓起那玉镯塞入怀中,逃也似的走了。

      入夜,阿斯蒙再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她心里知道他幽禁她,必然是想利用她,于是试探着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他展颜一笑,“做我的策应,帮我杀了大钦茂,灭了渤海,将来功成,我立你做可敦,共享荣华,如何?”
      “那你放我回去呀。”
      他笑了笑,“姑娘,你放心,我不傻,你答应得越爽快就越不可信,就算你答应,我也有法子让你听话,毒药嘛,还是有一些的。”
      隽清的表情冷了下来,“太麻烦了,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省得费口舌。”
      “你就那么想死吗?”
      “现在死了,能落个好名声。”
      阿斯蒙嗤笑,“名声比命重要?大钦茂一直在学南边,可是国情民情不同,那里的东西可不一定全都适用,小心空中楼阁般缥缈,将来反噬。”
      “对了,告诉你个消息,我用你那块衣料写了一封信,用箭射过去,他们至今一点反应都没有,有没有很难过?”
      “我的命算的了什么,自然是要以大局为重。”
      “裴翊带出来的人,果然也都是家国大义的蠢货。”他好似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对不起我忘了,你的未婚夫死了,那你该怎么办啊,啧啧,你这次豁出命救大钦茂,回去怎么也能在宫里做个主子了吧?近水楼台,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在黑水和室韦也有不少经营吧?或者还有霫族和契丹?”她想到那时霫族与也利的冲突,又想到南海府那个会契丹语的南烛,苍遥的祖父是契丹人,他未必不会借以投石问路。
      “不错,依附大唐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北地能够一统,不再各自分散互相掣肘,将来未必不能成一番气候。”
      高隽清气笑了,“你还真是所图甚大,想要的不只黑水,是整个北地,这一局棋,布了这么多年。只是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这异想天开的要求?”
      “人嘛,总归是有所取舍,你以为,我在渤海安的就只有慕祈、那图和扶诃罗吗?”
      “你在挑拨离间。”
      “信不信由你,如果用大钦茂一个人的命能换渤海之地的安宁,你会选什么?安安稳稳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大唐也不会永远昌盛,何况渤海,这天下永远有纷争,各部历来争斗不断,何不就此一统,一劳永逸?”
      “最长久的一统不是靠阴谋、武力,而是靠和平、教化,或许几百年、几千年后,没有渤海、室韦、黑水之分,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能自由地活着。”
      阿斯蒙几乎笑出眼泪,忽然又收了表情,“如果你遇见的是真正的苍遥,或许你会喜欢他,他也是善良仁厚得不可救药的人。”
      “你本该替他好好活着,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苍遥一定不愿意后人给他的评价是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他毫不在意,唇角一动,“等到将来我写史书之时,自会为他正名。遗臭万年也好,千古流芳也罢,我要抓住的,是这一世的彪炳,青史评断,与我何干。”
      话说到这,似乎已耗费了她很大的心力,她没有再回应什么,垂下眼眸,长长的眉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微微翕动。
      良久,阿斯蒙再次开口道:“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做过什么,那我们之间,会是怎样的光景。”他竟叹了口气,“杀你父亲并非是我本意,但作为玄灲的掌舵人,我也不会推卸责任,我们之间本不必这样不死不休,放下过去,你若愿意,将来我会加倍补偿你。”
      “放得下吗?”隽清抬头,平静地告诫:“收手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他笑笑,“你觉得那是错,那什么才是对的?”笑意敛去,目光阴鸷,“你不是我,没理由替我原谅任何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个天下将来一定是我的,只要我赢了,那一切都是对的。”
      隽清起身,走到他面前,“你为了一己私利,引致北地动荡,百姓流离,你漠视一切,又怎会爱自己的子民,你做不了主君,才是万民之福。”
      他盯着她,目光中慢慢多了一丝戾气,怒极反笑,又仿佛情绪抽离,盯着她问:“如果没有裴翊,你会不会喜欢我?”
      “苍遥只是个幻影,画皮之下是个心狠手辣的魔鬼,有什么资格谈喜欢?”
      他沉默良久,突然起身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怀里,伸开双臂箍住她,炙吻落在樱唇,危险的气息弥散,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他急促的呼吸间仿佛一种凶兽般可怕的残暴即将破牢而出。
      她抬膝踢向他的腿,使全身的力气挣脱,吼道:“你疯了!”
      他后退半步,稳住身形,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唇,仿佛在回味刚刚那如兰的香息,“高隽清,这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此刻的他是如此的危险,她辨出他寒眸中漫染的某种情绪,不禁心颤,见他又慢慢逼近,她本打算看准机会从他身侧冲出去,他看出她的心思,展臂抱住她,朝旁边床榻走去。
      “放开我,阿斯蒙——”
      他完全无视她的挣扎,将她抛到榻上,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一般欺身而上压着她,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即使她会些武艺,现在的情况下,也不能撼动他半分,他顺势擒住她两个手腕钳制在头顶。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愈加暗沉,附在她耳畔说:“靺鞨女子是不吝对喜欢的男子献出身体的,虽然你并不喜欢我,但我不在乎。”灼热的气息喷在耳间,惹得她一阵颤栗,他侧首吻她的脸颊、耳垂、脖颈。
      “我恨你。”她倔强地咬着唇将头偏向一侧,他温热的指节箍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望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说过吗,如果爱不能长久,或许恨可以。你早就恨我了,不介意再多一点,跟我一起下地狱吧,跟飞升成仙也没什么区别。”说罢倏然吻上她的唇,贪婪地掠夺索取。
      她能清楚地听见裂帛之声,他放开她的手腕,将她身上那套宫装撕裂。
      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雪肤,沉沦在无底深渊中,绝望漫延到四肢百骸。听得他喘着气说道:“裴翊应该还没碰过你吧,那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这样的情形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身临其时,脑海中只余下无尽的屈辱和悲愤,只能祈求自己豁出一切的豪赌能够渡过此劫。
      她好似没了力气,不再挣扎推拒,甚至伸手揽住他,任他行事。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寒风吹进,一个惊慌失措的手下闯进来,低着头不敢往里看。
      阿斯蒙抬头吼道:“你想死啊!”
      那手下哆哆嗦嗦地说:“君……君上,有急事。”
      他阴鸷的眼神盯了那人片刻,可怕的沉默过后,他直起身,下榻理理衣袍,手下附耳小声说了什么,他皱了皱眉,没有再回头,径自走出了屋子,屋门再次关闭,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隽清撑起身子,拢拢衣裙,从锦被下拿出刚刚趁乱藏
      的东西——从他蹀躞带上摸下的匕首,匕首泛着寒光,也映出她脸上的清寒与决绝。

      没几个时辰天便亮了,她观察了几日,这个时候是留守的人最少的时候。
      她不得已换上阿斯蒙准备的那套绯色衣裙,轻轻打开门,门口守着的两个人本昏昏欲睡,立时一激灵,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她手捂着腹部,“二位,有没有热水。”
      他二人对视了一下,却是不怀好意地笑,就在他们分神这一瞬间,她扬起手,匕首厉然劈划而过,鲜血溅洒,二人皆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外面零散的几个人看情形大骇,纷纷抄起兵器向她冲来,血溅到她脸上、身上,裙上绽开深殷色的花,妖艳鬼魅。
      她夺了一匹马,跃上马背,冲将出去,留下满院狼藉。
      不知跑了多远,她失去了方向,只知还在山中,周围除了溪流草木,没有其它的东西。
      她真的累极了,连日没有休息好,没有好好吃过什么东西,一阵眩晕袭来,她摇摇晃晃从马上摔下。
      古老的萨满信奉神明,不知如果这山中真有神明,是否会听到她的心愿。
      强撑着起身,喝了几口山泉水,马儿已不知去向,她挨着一棵大树坐下,树木之粗壮甚至可以将她纤瘦的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边山林中,一队人轻身缓缓靠近小院,伏掩于树木之中。
      那个少年把玉镯拿到城中典当,被乔装的青云卫认出,那玉镯是国公府之物。
      审问过后,大义信、符昶带人,顺着线索追踪而来。
      确认了位置,几面包抄,大义信一声令下,院门被攻开,本就乱作一团的逆党几已没有战力,反抗的就地格杀,留下一些请降的活口。
      院中屋宇不多,大义信一间一间寻找隽清的踪迹。找到西边的一个屋中时,部下推开房门,屋内依然空无一人,他们刚想转身,大义信余光瞥见了什么熟悉之物,回头望向榻上,走近细看,分明就是隽清被掳走时穿在身上的那套内司官服,上面有早已干涸的点点血迹,更令他脑中“嗡”一声的是,那衣服前襟和下裳处被撕裂的破败模样。
      活着的逆党被集中捆缚跪于一旁,青云卫严密看管着。
      只见大义信周身冰寒地走过来,站在一个看似领头的逆党面前,“你们抓的那姑娘在哪?”
      “什么姑娘,不知道啊。”
      大义信走到他身侧,忽然拔出刀来照着那人的前胸便刺,刀尖直直穿过血肉之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仅骇了其余的逆党,连周围的青云卫和禁卫都惊愣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大义信如此模样。
      “我再问最后一遍,那姑娘在哪!”大义信双眼泛红,大吼着说。
      一个跪在最后的逆党被吓破了胆,答道:“跑了,那姑娘伤了我们弟兄,抢了匹马跑了。”
      符昶接话问:“阿斯蒙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大义信在袖间拭净刀上的血迹,收回鞘中,边转身边说:“留几个人看着他们,其余人跟我去找人。”
      符昶拉住刚刚跟随大义信的禁卫,“三大王怎么了?”
      禁卫面露难色,指了指刚刚去的那屋子。符昶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去,扫视了一圈,目光也定在那件官服上,沉默了片刻,符昶脸色铁青,“妈的,等抓住他老子剁了他。”

      隽清再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西斜,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以为是玄灲追来了,她凄然笑了笑,匕首在手中转个方向,缓缓比上颈边,对着虚空喃喃地说:“我来陪你了。”
      传入耳中的却声声熟悉的呼唤:
      “隽清——”
      “高大人,你在哪?”
      “高内司——”
      难以置信地倾耳细听,没有力气喊出声,便捡起石头扔出去。
      脚步声静了下来,接着便是窸窸窣窣朝这边跑来的声音。
      脚踩枯枝蔓草的声音来到耳畔,她转头看到一件玄黑氅衣的下摆,目光上移,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是大义信。
      “三大王。”她声若游丝,虚弱至极。
      大义信半蹲而下,拿开她手中的匕首,扔到一边,关切地问:“有没有受伤?”
      她摇摇头,他低沉地说:“对不起,我们来的还是太晚了些。”
      “我带你回去。”大义信解下自己大氅裹在她身上,展臂将她轻抱而起,“回宫。”

      夜已深,宫中殿宇还是烛火通明。
      收到消息的大钦茂匆匆赶来,殿中忙碌的诸人纷纷见礼,大钦茂一挥袖免了礼,见殿中挡着屏风,转头望向大义信,大义信连忙禀告:“王兄,隽清看来暂无大碍,女医正在为她诊看。”
      不多时,女医从屏风后走出,大钦茂抢先一步问道:“怎么样?”
      “禀圣王,高内司并无大碍,有几处皮外伤已处理过了,只是身子虚的厉害,需调养一阵,臣会每日专司大人的饮食和汤药。”
      “有劳了,”大钦茂点点头,又问:“孤可以去看看她吗?”
      “高内司已经睡下了,圣王请便。”
      大钦茂走到榻边,她安静地睡着,样子安详,他心中却揪心地疼。
      “王兄,这里有人守着,你先回去吧,不然王嫂会担心的。”
      大钦茂抬头看向对面候立的符昶和阿罗,“好好照顾她。”
      二人一揖应道:“是。”
      大义信朝符昶点点头,随大钦茂一道离开了殿中。
      晚风微凉,他们兄弟二人脚步缓慢而沉重,侍从在后面远处跟随。
      大义信叹了口气,低声言道:“二哥,你说当初,是不是若我娶了她便好了。”
      大钦茂停住脚步,向他投来一个难以辨明的目光,大义信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太苦了。”
      大钦茂说道:“你娶不了她。”
      大义信踟蹰片刻,声音更低,“二哥,有件事,你别告诉别人。”他附近兄长耳边耳语,大钦茂听罢,容色上好似没什么变化,可广袖下的手却紧紧握起。
      大义信退回原先的距离,“她将来不知会不会遇到些什么波澜,还望兄长尽力回护于她。”
      大钦茂望向天际上的月亮,片刻后,转身向宫城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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