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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弹劾的奏章里被提的最多的名字,乃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李康。
去年七月,李康奉旨离京,以钦差之身,肩负督查西南一带河工之责。开封府这段年久失修的黄河堤防,正在其重点督办名录上。
如今河堤竣工尚不足半年便被冲毁,一时引发朝野震荡。
随着灾洪越发地不可控,死伤的百姓越来越多,明昭帝已是怒不可遏,负责督修河堤的李康被革除官职与功名,关入了刑部大牢,与被捉拿归京的开封府地方官员一起被判斩监候,于秋后问斩。
而李康,始终没为自己辩白半句,当着圣上及一众文武大臣的面,担下所有罪责。
工部尚书及左右侍郎也因督率本部不力,对地方河工弊情失于警觉,确有不可推卸之责。着罚俸一年,停职留任,戴罪办差,全力督办后续赈灾及河防重建事宜。
李康被押往刑部大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六部衙门,也传到了云家人耳朵里。
云闳、云玘父子四处奔走打点,云玘更是屡次冒险上书为李康陈情,然而所有奏疏均无一字批复,音讯全无。
被烈日灼烤了多日的京城在李康被下狱的第七天终于阴沉了下来,天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拧住了,积着沉甸甸、灰扑扑的厚重云层,闷得没有一丝风。
云宓跪伏在文华殿门口的台阶之下,身上修身得体的青色官袍因被汗水打湿,紧贴于后背,头上的乌纱之下,汗水如豆地滴落于身下的汉白玉石板上,一次次泅开一个水圈又迅速干涸。
父亲和五哥连日奔走后,带回家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沉重。打点狱中已属不易,探听案情更是艰难重重,云家不过商贾之身,六品主事的兄长,所能触及的门路,在这样震动朝野的大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时间在闷热中粘稠地流淌,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云宓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抬头一看,见几位绯袍玉带的官员一一走出,时不时低声交谈着,神色各异。在看到跪在殿门口的她时,带着一丝诧异打量她几眼,有漠视的,有同情的,但最后都是无言地越过她身侧离开。
她咬紧牙关,忍受着双腿的麻木与疼痛。身体因长久的伏跪,禁不住微微颤抖。
又跪了不知多久,听见数道脚步声从殿门内传出,她微抬眼,看到明昭帝在几位近臣和内官的簇拥下步出殿门,她连忙垂下眼,将头伏得更低。
脚步声在台阶之上停止了,云宓不敢抬头,只郑重地朝丹陛之上的天子叩首道:
“臣云宓叩见陛下。臣有事请奏。”
明昭帝看着台阶下不知跪了多久的女子,却不耐地道:
“不必请奏了。李康玩忽职守,失察疏忽,导致河工巨祸,令无数生灵命丧黄泉,他作为钦差督办,死不足惜,朕意已决,你退下罢。”
说完便走下台阶,越过她往外而去。
云宓连忙直起身来,一抬头便见到周砥正站在她面前,朝她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着急。
可云宓顾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她要救李康!
她磨着膝盖转个身朝向明昭帝离去的背影大喊道:
“陛下,您还记得当初臣护公主于马蹄之下时,您曾承诺臣一个请求吗?”
明昭帝的脚步陡然停住,袍袖在滞闷的空气里卷过一道沉沉的弧度,他转过身,天子的睥睨目光一寸寸压向阶下那道跪得笔直又颤抖的瘦弱身影。
“放肆。”明昭帝震怒,“你敢拿一个罪臣的命跟公主的命对等?”
“陛下息怒。”见皇帝发怒,周砥应声跪倒,“云掌乐情急失言,绝非有意拿罪臣与公主比附。还望陛下容她禀明缘由,再行圣裁。”
云宓面色苍白如纸,亦为自己陈情道:
“臣万万不敢将公主金玉之躯与罪臣等量齐观!臣不敢请求赦免其罪,臣提及旧事,只求陛下念在当日一分承诺,许一个查明实情的机会!”
她重重叩首,额际触在坚硬的汉白玉石上,“李康督办河工非黄河开封段一处。此番开封、郑州两地同遭暴雨侵袭,开封堤防溃决,生灵涂炭,此乃巨祸,臣不敢置辩!可臣听闻郑州段黄河堤坝,同样是去年由李康督查整修。郑州堤坝却至今固若金汤,未有一处溃口!”
她抬起苍白的脸,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眼神却灼灼如火,直视着帝王威严的目光,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开封、郑州同处黄河下游,相隔不过百余里!暴雨同降,水势也必然同涨,李康身为钦差督办,其督查标准、对河工质量之要求,岂能因府县不同而天差地别?
若他真如弹劾所言‘玩忽职守、敷衍了事’,何以郑州堤坝能屹立不倒,安然度汛,仅因雨水淹没农田导致民生艰难?而开封却溃堤数里,酿成滔天大祸?
此等悬殊结果的背后原因,已是显而易见。开封段河工堤防溃决,李康自有其应担之责,但绝非首恶!臣曾亲眼见他与工匠民夫一同起早贪黑、沐风栉雨,为整修河道尽心尽力,臣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将开封数县的百姓置于危患而不顾。
臣恳请陛下,遣得力之人,赴西南其余李康曾监理的河道查访,以实况酌情量刑!”
云宓再次重重叩首,肩背在湿透的官袍下抑制不住地轻颤。
明昭帝的视线于跪在自己面前一对男女脸上来回审视,“你们两个是不是合计好的今日在此一唱一合?一个在殿内大谈法度裁量、平夷矫直,一个在殿外使苦肉计,跪求陈情。”
他目光定在周砥身上,“刚才的经筵之上,你讲《韩非子》,说什么‘椎锻者,所以平不夷也;榜檠者,所以矫不直也。’又论‘明主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你是在暗指朕处置李康,未循法度,不察其功,是‘自举’、‘自度’,过于武断了?”
周砥朝皇帝垂首一揖,声音从容沉稳:
“回陛下,微臣在经筵所言,不过是为陛下讲读圣贤治国安邦之要义,阐述‘法’为天下之准绳、万事之仪表。韩非有言:‘释法术而任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 臣所论者,唯此理也。”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恭谨却坦然地迎向帝王审视的视线:
“陛下,法者,非为束缚君权,实为彰明君德,垂范后世。选人量功,定罪量刑,皆当以律法为绳墨,使贤者得其位,功者获其赏,罪者当其罚。如此,则天下之人心服,朝廷之威仪立。臣所言‘使法择人,不自举;使法量功,不自度’,正是此意。一切裁断,皆应归于法度明证,方能无枉无纵,此乃明君圣主之大道。”
他字字铿锵,紧扣典籍,没有半字提及李康,让人难以指摘其动机。
但身边紧随皇帝的其他几位讲读官,包括明昭帝自己,都心知肚明——他是在用最堂皇正大的道理,最无可辩驳的先贤之言,质疑皇帝绕过三司会审、直接以帝王之权柄将李康定为死罪的武断。
开封、郑州两地河堤,一处不堪一击,一处固若金汤,这是满朝文武兼地方百姓都知晓的事情。
无论李康于开封河堤上是否有尽职尽责,开封堤溃是事实,那数千无辜生灵、被淹没的良田家园、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光凭此,李康也难辞其咎,所争也不过是罪轻罪重之别而已。
明昭帝曾派遣李康作为钦差督修河堤,本是对其委以重任,如今酿此浩劫,明昭帝痛心疾首,除了对开封百姓的怜惜,也是对李康的失望,且弹劾李康的奏书堆积如山,若不处以极刑,何以平众怒、安民心?故明昭帝这才绕过三司审断,径直定罪,以正典刑,以儆效尤。
明昭帝沉默了数息,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远处天际隐隐滚过的雷声。
最终,他冷笑一声,道:
“好一个‘使法择人,不自举;使法量功,不自度’!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他转而看向云宓:
“既你如此不甘,今日朕就兑了曾经许你的诺。冯恩,”
“臣在。”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冯恩躬身向前。
明昭帝下达旨令:
“着你领都察院干员,会同工部、刑部专员,即日赴西南详查李康去年七月始所经手的所有河工。账目、物料、役夫、工期,一应细节,皆需核验比对,不容半分含糊。”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云宓身上,喜怒难辨,“你今日所言所请,朕姑且记下。待查核还报,一切自有公断。”
“臣叩谢陛下隆恩。”云宓再次伏首一拜,内心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明昭帝不再多言,瞥了一眼阶下依然双双跪着的男女,转身于几位讲读官及内官的簇拥下大步离去。
待皇帝的仪仗远去,云宓顿觉身体似被抽干了力气,一下瘫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缓慢地喘着气。
周砥已从地上起身,望着她问道:
“你在此跪了多久?”
云宓抬眼看他,原本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这会儿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强撑着面上的平静,朝他挤出一丝笑容,答非所问:
“谢谢你为他争取。”
她动了动僵硬酸胀的身体,正准备起身,一只手朝她伸来,环住她胳膊,稍一带,便将她拉了起来。
“多谢。”
待站稳了脚根,她稍动了动依旧被他握着的臂膀。
周砥松了手,云宓再次看向他,道:
“你忙吧,我也回值房了。”
说罢便越过他往后殿的值房方向行去,只才走了没几步,一阵眩晕冲上脑海,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耳中嗡鸣,周遭的一切——汉白玉的台阶、朱红的宫墙,都迅速褪色、拉远,最终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意识渐失……
周砥眼看着背对他离去的纤弱身影突然一下软了下去,他疾步向前,将人及时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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