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姑娘今日生气了没

　　永宁三年孟秋朔月，日暗无光，天地漆黑。百姓恐慌受难，历帝遂下罪己诏，罢免司天监监正，修整吏治，广施仁政。

　　叶秋隔着行人在大街上看到旧识，愣了片刻，正想请林菁菁帮忙辨别，不过就这会子功夫，转眼就不见寻不见粉衫姑娘。

　　她招呼下人搜寻半圈，最终在远处八字墙前找到了林菁菁。
　　叶秋压住心中火气，板着脸道：“我还当你又被什么新奇玩意给拽住了脚。”

　　“对不起嘛。方才有些婶子不认识墙上布告，正巧我在附近，便给她们讲了一遍。”林菁菁的脸上明显带了受人夸扬后的高兴。

　　“原是如此。”叶秋觉得她笑容刺眼，一连话中沾染了不易察觉的酸意。“得亏几个婶子没遇上我，否则我这个睁眼瞎，只得跟她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

　　林菁菁跟着叶秋笑了起来：“这几日阿爹不让出府，我都快憋死了。”

　　“京中动荡，是得谨慎些。”叶秋略微思忖，“日食之变，其灾尤大。幸得皇上仁明，兼听纳下，这才回归从前欣欣向荣之态。”

　　“都说什么初一日食，天昏地暗，可我全然不知。”

　　叶秋调侃道：“我看是回笼觉睡得天昏地暗吧。”

　　林菁菁悄声嘟囔一句“大差不差”，然后不好意思地扭头去摆弄摊铺上的小件儿。

　　两人沿街向前，途经一家茶馆时，叶秋忽然停住脚步。

　　“刚刚好像看到齐王妃进了此处。王府离昌靖坊远着，身边也没个下人。真是奇怪。”

　　见叶秋有进茶馆之意，林菁菁撇了撇嘴：“我才不去。人家如今风光了，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比不得我们这些丫头，见到还得规规矩矩敛衽行礼。”

　　“你这是嫉妒了？”

　　“没错！”林菁菁攥紧拳头，冷哼一声，“什么冰山美人楚楚可怜，分明是她对着蠢男人装腔作势，对着姑娘们爱搭不理。呸！就冲她耍诈抢了我的花灯，我就不会给她好脸色……”

　　听林菁菁毫不避讳展示她的不满，叶秋宛若在相府嫡女的盛服上寻到一处极小的开线，接着故作好心提醒，企图从她脸上捕捉一丝尴尬或者否认之类的神情。结果盛服依旧华丽，她也坦荡承认，说着不就是开线嘛，多大点事。反倒是自己因林菁菁偶然表露的缺点而窃喜显得不堪。

　　她能够大大方方地说出“嫉妒”这种世人不齿的心情，但自己连嫉妒，愤怒，讨厌，甚至喜欢这种情感都不能说出。

　　“阿秋，你怎么啦？”

　　“没事。”看到菁菁关切的目光，叶秋心中愈加难受。“走吧。”

　　那边杨容音进了二楼偏房，拿下内室悬挂的画作，转动展露的暗红机关，随着清脆一声，眼前霍然出现一个密道。

　　两侧石壁狭长，每隔几步就燃着一盏壁灯，火苗幽幽飘摇，时而还有蛛网掠过裸露在外的肌肤。杨容音心中发怵，沿楼梯下行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终于在绕过一个拐角后。

　　“别来无恙。”

　　听到那日思夜想的声音，杨容音定在原地，眼圈的薄红宛如潮水上涨，眼睛直直望着阴影之下的男人。

　　“齐王妃。”

　　他的尾音上扬，似觉得这新身份在这密室之中染上别样的情欲。

　　“你知道我并不想当所谓的齐王妃，我只想……”她喉间一哽，声线几经颤抖，“我那晚落水，你为何不来救我？”

　　“王妃自有齐王相救。”

　　那人笑得轻松，轻松的像把她整个心都给剜了下来。

　　杨容音沉默许久，压住鼻腔沁出的酸意，努力维持住了体面。
　　“借郑三姑娘的刀杀我？这便是你的下一步棋？”

　　话音未落，他迅速近身，强硬地捏住她小巧的下巴。
　　“难怪你传信与我在此相会，原来是看见了。”

　　她扭头欲挣脱，却发现那人手劲加重，当下便踩了他一脚。男人瞬即收了手，就如被素日豢养的狸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本来只是试探，如今看到你急了，反倒更让我确认。”

　　“我知道你还爱着我。”他单手扣住杨容音发颤的腰肢，双唇贴着她粉红的耳廓，轻笑道，“头上还簪着三年前我送的芙蕖呢。”

　　心中的荒芜像有绿芽破土而出，飞快滋长结成一朵暗红的花。尽管理智劝阻杨容音赶紧推开，可她贪恋怀中熟悉的热意与清淡的香气。脑中疯狂叫嚣着仅在此时，就这一刻，在深渊般的密室中相拥，不算逾矩，也不会再有旁人知道。

　　“你看，花色未褪，清而不妖。”男人转而抚摸容音俏丽的容颜，“依然是美得让人心颤。”

　　她哆嗦着闪躲，偏偏那人早有所料，指尖定在原地，倒叫杨容音主动用那抹莹润的红色迎上指尖的温热。

　　他勾了勾嘴角，低沉的笑声从喉中溢出。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重新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那映着微光的眸中写满了炫耀与得意。

　　看，我想要你死，你照样爱我。

　　明明他并未禁锢杨容音，她完全有能力挣脱，奈何她浑身僵硬，四肢被他锁定般动弹不得。

　　不要，不要。

　　她向他无声乞求，他却视若无睹。炽热的目光依旧在杨容音的脸上游走，最后停在他曾探索无数次的红唇上。

　　缓慢而又熟练地贴近。

　　两人双唇距离仅仅一寸。

　　忽有一阵凉风袭来，在杨容音的脑中不痛不痒地蜇了一下。

　　她骤然回神，伸手用力推开了他。

　　“滚开！我现在是齐王妃！”

　　男人毫不在乎地说道：“那又如何？”

　　“我会死的！”她的理智终于占领高地，“你从来不会在乎我。我的安危，我的生活，就连我故意亲近其他男人，你也不在乎。如今我嫁为人妇，反而想起三年前送的芙蕖。”

　　她一把扯下头上娇艳的芙蕖，咬牙将其砸在地上，怒道：“是你把我推开的！是你派人杀我的！”

　　他有些意外，明显没想到向来光滑柔顺的她，竟生了反抗。
　　“此处与茶坊客人一墙之隔，如果你想要明日你我私情传遍整个上京，便尽情喧闹。”他贴近冷声威胁，“你说，齐王知道素有冷美人之称的杨大姑娘在床上叫得销魂，他会如何？”

　　“你……卑鄙！”杨容音被捏住痛楚，脸色煞白，不禁降低音量。“三年前诱我偷情，生腻后起了杀心……”

　　他笑问：“怕了？”

　　“若我受人唾骂，你同样别想好过！”杨容音强撑镇定，不再去揣摩他丑恶的嘴脸，转身逃命般跑出茶坊。

　　她早该知道他会是这样的人！

　　余光发现几滴酸涩的眼泪落在胸前那朵含苞待放的菡萏之上。

　　她愣了愣。

　　数日前唐麟以为她喜欢芙蕖，专门命人为她定制一系列饰物，就连这身衣裙也是宫中织室为她量身裁剪。

　　他对她那样好，她心里却装着别人。

　　杨容音羞愤难当，现下只愿尽快回府。

　　那边林叶两人未能注意到杨容音飞速离去的步伐。不过叶秋眼尖，远远又瞧见了熟人。

　　“菁菁，你看那人像是世子。但是旁边怎会有一位……随行婢女？”

　　林菁菁闻之惊喜抬头，随后注意那扇宫门，想都不想直接否认。
　　“敦云门之后便是泰金宫，泰金宫乃藏书重地，世子向来不喜读书，怎么可能进去？定是你看花了眼。”

　　叶秋点了点头：“这也确实，许是哪家公子与世子身形相似。”

　　纵然陈浮确没听到这么一番话，但他此刻仍纠结着这几个月的心结。

　　崔吉毫无疑问是个让人挑不出错的侍卫。

　　沉默寡言，忠心耿耿，武力尚可。

　　在合光七年二月顺手捞起失足落水的谈怀玉，理所应当成了她唯一的、苦寻的救命恩人。

　　偏偏若非崔吉出手相救，谈怀玉多半会溺亡于寒水之中。而没了她，绝不会有今日的陈浮确。

　　如此算来，他还得感谢崔吉。

　　可心中酸意已经沸腾冒泡。

　　“带我来泰金宫做什么？”

　　他盯着谈怀玉的双眸，心跳沉重得厉害。
　　要是她的恩公是他就好了。要是早点认识她就好了。

　　“看书呗，还能做什么？”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语气有些哀怨。

　　她察觉异样，驻足轻声问：“怎么啦？”

　　话中明显带了几分哄意，从前他定会羞恼，此刻却是顺势卖惨。
　　“你也不问我的伤势。”

　　“呀，竟有两日没问了。”她浮夸地说道，伸手欲替他撩袖，“来，让我看看，伤口是不是跟前日一样？”

　　“泰金宫，庄重些。”他心境轻松了些，凑到她身边悄声道，“既然你觊觎我的美色，放心，回头专门麻烦你帮我换药。”

　　谈怀玉轻哼一声：“倒打一耙，没个正形。”

　　“欸，我是伤者，别走那么快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她，给侍卫展示了令牌，随后相携入楼。

　　崇文阁位于泰金宫北部，容纳数万经典。西为假山，东有水榭，登上顶层又能揽太池全胜。

　　只是来藏书楼赏景未免太过浪费。

　　谈怀玉跟着陈浮确大致逛了逛便回到一楼拿了本书。

　　他问：“医书？”

　　她点头，一目十行，翻遍医书，显然没能找到心中疑虑的答案。
　　“你中毒那日曾说加水稀释曼陀罗花，是从何得知其准确用量的？”

　　“我不知道啊。”他略微回忆，“当时随口说的。”

　　谈怀玉忍不住提高音量：“都跟你说了少量不能解噬魂散之毒，过量反会中曼陀罗之毒！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你怎能如此随便！”

　　“你担心我。”他止不住窃喜。

　　“你有病吧。”她虽在气头上，转瞬纳闷道，“莫非是复烧了？”

　　陈浮确眸中含笑，微微弯腰迎上她触额温的手背。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许是中毒那日吧。

　　当然以谈怀玉不露声色的个性，可能更早。

　　反正自那之后，他总能从她灿若晨星的眼中寻到惑人的柔情。

　　陈浮确肯定她倾慕他。

　　他心头滚烫无比，一如被紫芳用软骨散迷晕般天旋地转，迷糊间还隐约瞧见由脚踝引出的红线奔她而去。

　　恨不得立即向她宣告他的情意。

　　“我……”

　　“没发烧啊……该不会是后遗症吧？”谈怀玉没留意某人的异样，就近拿着记有奇花异草的医书翻阅了起来。

　　而陈浮确欢喜之后，忽然生了几分懊悔。

　　她本是多心之人，自己还做出那些让她担心的行径来。若是忧思成疾，那怎么得了？

　　“我没事。”他抓住她查阅的手，接着拿出那刻有谈怀玉名字的袖箭，“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没有它，棺材和病床，我必是二选其一。”

　　他的目光尤为炽热，粉红的暧昧顺着视线融入谈怀玉的脸颊，然后旁若无人地纠缠四肢。

　　“……嘴里没个忌讳。”

　　“谈怀玉，你救了我两命。我……”

　　“行了，要报恩，去外面。”
　　书架边冷不防传来一声抱怨，猛地打断了陈浮确的后话。

　　两人被抓个现行，一时有些尴尬。

　　谈怀玉回过神，恭敬道：“不知先生名讳？”

　　那老头沉声：“秘书郎姜海是也。此乃存书校书之静地，两位还请移步阁外。”

　　“姜老见谅。”
　　她敛衽行礼，拉着沉默的陈浮确出了崇文阁。

　　至于陈浮确为何沉默，只因他莫名想起幼时唐德宁曾多次威胁陈乔林去找几个面首这事来。骂什么男子可以处处留情，凭什么女子不能，诸如此类。

　　此话听着荒唐，但也不无道理。

　　若她同时喜欢他和侍卫，心中崔吉的份量更甚于他。那又该如何？

　　他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件麻烦事。

　　才消了个顾虑，猝不及防又冒出来个新的。

　　若他这么了当说出对她的情感，谈怀玉会不会又像去年那样不留情面地拒绝？

　　“你方才想说什么？”

　　陈浮确决定另择时日：“三日后，有空吗？”

　　三日后，七月七。
　　“约我？”谈怀玉有意逗他，“我排期紧着呢。”

　　“那等大忙人，”他眼中溢出笑意，拱手作揖说道，“安排好了跟我说一声？”

　　“岂敢岂敢。”她也笑起来，“前几日阿爹和怀安回了京，怀安应该会缠着我跟他游街。”

　　“届时，还请姑娘拨冗。”他一顿，“陈某有要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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