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为红颜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顾云宸轻轻将将帐门拉了一条缝，出去练功。
　　天色模糊得连偌大的帐篷群都像是鬼魅褪色的影子，此时月亮已经休岗，连脚下一踩一个坑的雪层都有些分辨不出颜色。
　　除夕里的雪十分懂事，并不像往常那样留恋紧致的小腿，只是在靴边蹭了蹭，便放开了行人的步伐。
　　“懂事”二字也是对于风来说的。除旧迎新的一天，风难得有个好眠，雪代替风的岗位，散发的寒意顺着小腿攀上去，即便不能顺着衣裳微小的缝隙钻入，也要紧紧依附在身旁。
　　每个在鱼肚皮没有翻腾前踏入雪地的人，都被寒意缠绕着。
　　顾云宸练完功，狠狠地积攒了一身热气，寒意生怯，仍想靠近，被她生风的步伐拒在一尺之外。
　　士兵已经在清理雪层了。
　　顾云宸放轻步伐，主帐四周的雪已经被铲走。她轻轻掀起帷帘，推开了一条小缝，侧着身子小步往里挪。
　　方清梦有些贪恋早晨那点难得的、稍纵即逝的春光，她要躺在温暖中，借着梦境慢慢品。顾云宸害怕动作大一点，惊了三月春色，扰了黄粱梦，搅了黄金屋。
　　她轻轻将那条缝合上，转身却看见方清梦松松垮垮地穿着中衣，系带随便挽了一下，只要动作再大些，两根搭着系带就能情意绵长地松开，敞开露出里面同样不规整的里衣。
　　“起来了？”，顾云宸问。屋内的炉火温着，帐篷里面很暖和，她还有些热。
　　“嗯”，方清梦喝完杯中的水，又给顾云宸倒了一杯。
　　“怎地起得这样早？是不是他们扫雪吵醒你了？”
　　方清梦冬日贪早上那点时辰，就像喝一坛埋了十年的老酒一般。一定要在拆开坛封后闻一下，让浓郁的酒香顺着鼻翼飘进五脏六腑，再倒一杯，抿一口，让酒香润一润，细细品一品后，才舍得叹出那一口气来。不然，总觉得这坛酒，这十年长久的期盼，落空了一般。她要是早上没睡饱，总觉得空落落地差一点东西，便是有天大的喜事，也觉着不圆满。
　　顾云宸拧了帕子擦脸，将脖颈、而后、脸上的热气都擦干净了，外面带进来的寒意和整个帐篷融合了，才到方清梦身旁，准备替她理衣服。
　　“不是”，方清梦还有些困，不大有精神，但她强忍困意要有精神气的样子，像是自己主动起来的。
　　顾云宸喝完她倒的那杯水，替她理了理衣服，系好系带，穿了外衣，佩好腰带和那个针脚歪扭的香囊。
　　又将闭着眼睛追逐春光那点微乎可微尾巴的方清梦抱到床沿坐着，替她穿鞋。
　　穿完了鞋，顾云宸换了盆水，替她擦脸和擦手后，方清梦才揉了揉眼睛，看向顾云宸。
　　顾云宸去换了盆热水，刚将帕子放进去，方清梦就挽起袖子过来了。
　　“我给你擦身子”，她仍有些困，声音软软的，有些像撒娇。
　　顾云宸拧干帕子递给她，然后松了蹀躞，将外袍脱下，懒懒地挂在腰间，又褪了中衣，背对着方清梦。
　　方清梦的手拎着里衣衣领，里衣系带被主人解开，哪里经得起追逐过春光的指尖的挑拨，轻轻一勾，便败下阵来，毫无招架之力地将主人的后背，像献花一样献给柔夷的主人。
　　而后方清梦将顾云宸的衣袍穿戴好，才扑进她怀里，揽住她的腰，脸贴着她锁骨下面的位置。
　　从前顾云宸练完功回来，会比这个时辰早一到两刻钟的样子，她擦了擦身子后，会躺在床沿被子外，方清梦寻着人贴过来，握着她的手再睡会。
　　顾云宸知道今日她没睡好，想借着这个时间温存一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揽着她。
　　方清梦在她怀里温存了大约一盏茶时间，抬起头来看她，“醒了”
　　顾云宸笑了笑，“好，醒了”
　　方清梦坐到火炉旁的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是平日里薄凉不近人情的御史，不染半点风尘的监军。
　　顾全传菜进来，顾云宸问她，“等会子进羌城了想吃什么？”
　　方清梦看她，她头一次去羌城，怎么会知道羌城有些什么吃食。看了半晌，才明了。她不大吃得惯西边的吃食，平日里吃的糕点也就那几样，顾云宸怕她不爱吃那边的小吃，又怕她好奇想尝尝，所以问她。
　　“看看”，方清梦答。
　　“那我替你备几样糕点，你留一点肚子就行”
　　想了想，“好”
　　用完了早膳，顾云宸替她穿了外袍，她看着单薄的一身，想了想，问她：“要不换一身衣服？”
　　不大想。但想了想这边的风雪，撞上顾云宸担忧的眼神，答：“好”
　　方清梦换了身衣裳，天青色的袍子里面是羊绒，暖和又轻薄。
　　同床共枕几个月，顾云宸仍正人君子得很，方清梦换外面的衣服，她也要背过去不看。
　　将换好的暖手炉递到方清梦手里，替她披了斗篷，戴上帽子，才领人出了帐篷。
　　太阳好几日没出来过了，看在是除夕的份上，才勉强给了几分薄面，光虽然有些晃眼睛，照在人身上金黄温馨一片，仍吝啬着温暖，不愿将属于夏日的炎热，分一些给凛冬暖暖身子。
　　寒意逼得从帐篷里带出来的热意步步后退，最后无处遁形。饶是顾云宸，也换了身暖和的衣裳，在外面披了棉制的大氅。
　　顾全已经备好了马。
　　巳时便入了羌城。
　　长街虽没有长安的阔气；两排对立的高楼一串喜庆的红灯笼一挂，春幡一扬，“福”字、对联一贴，商贩小卒铺子一摆，除旧迎新这场景便造出来了；小鼓一捶，小?一阖，人来人往的街道人群主动让出中间宽敞的大路，只听那边远远传来一阵吆喝和掌声，先入眼的是踩着高跷的花面小生，几个穿着大红色短打的武生连续几个后空翻，不知道哪家熊孩子点了炮仗后，捂着耳朵在人群里穿梭，几个小摊传来零星的爆炸声后，吹吹打打的，这年味就闹出来了。没有一掷千金的铜臭气，和各种贵人出行摆谱的排场；没有以鼻观人的酸腐气，和说话还要看身份的讲究，这几分烟火气，就不知比为五斗米折腰、官场风气浸润的长安令人向往多少。
　　这是羌城收复后的第一个春节。好几日前便开始庆贺了，顾云宸在除夕这天带她来，不仅仅是想带她散心，哄她开心，也想让她看羌城焕然一新的样貌。
　　她有些明白顾云宸为何如此执着地要收复河西一带十郡了。
　　巡街表演的队伍已经过去，仍有看了几天未尽兴的人跟着队伍。顾云宸揽着方清梦，怕她被人群冲散。
　　方清梦果真对这边的吃食不大感兴趣，一样尝了一口便递给了顾云宸。
　　晚间要回屋里守岁，未时街上便没什么人。
　　顾云宸牵着方清梦往城门方向走。
　　开始飘雪了。
　　雪落在头顶上，肩上，牵着的手，抵到一起的衣袖上。
　　“明日要带我去陇西吗？”，方清梦问。
　　凉州这边冬天暗得快，灰蒙蒙的，除了远处簌簌落下的雪，看不清其他。但转头，能看见身旁的人。
　　“陇西那边有意思些”，顾云宸答。她是这么想的，怕方清梦喜静，今日出来闹了一天，累了，明儿不大想了。
　　步子落在长街中，耳中，情意被氛围勾挑，混入开始乱的心跳中。
　　“那你陪我看戏吧”，方清梦说。
　　重点是“陪”。方清梦说：陪陪我。
　　“好”
　　顾云宸敏锐地察觉到方清梦有些不悦，即便是今日盛会她一直端着和平常无两样的笑，就是因为与平日无二致，她才发现了端倪。她觉得，今日的方清梦，应当更开心一些。
　　她回想起第一次在心上人面前打了败仗，方清梦无声的陪伴，细致又体贴。
　　那日的静山河吹着风，今日的羌城长街下着雪。
　　顾云宸俯身抵着方清梦的额头，方清梦微微垫脚揽着她的脖子，她们望进彼此的眼睛里，觉得今日的氛围和那日有些像。
　　不过今日是顾云宸安抚方清梦。
　　顾云宸搂着她的腰，觉得今日的方清梦望着她的眼神，仍在等待些什么，她不确定，也不敢。
　　然后她放开她，“去城门吧，顾全在等我们，晚些就出不了城了”
　　“嗯”，方清梦应了声。仍是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段路，又突然放松，只留了两根手指在她手心里。
　　到了城门，顾云宸不知道跟顾全说了什么，而后顾全驾马飞奔，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方清梦看了看顾云宸，她只是笑笑，对她说：“没事，上马吧”
　　回了主帐，用了晚饭，方清梦仍掩饰得很好，剪了窗花贴上后她便困了，洗漱后顾云宸却不让她上床。
　　“为何？”
　　“我给你换了新被褥，睡着应当舒服些”
　　但方清梦不愿意动，外面没什么人，又是除夕，顾云宸挥退了帐外守着的人，将人抱了过去。
　　打开帐门，方清梦便知道顾全方才火急火燎地去取的什么了。
　　书桌上一瓶插得满满当当的腊梅，红的黄的都有。
　　经过凛冽寒冬浸润的腊梅绽放，香气将整个房间都塞得满满当当。
　　方清梦苦涩的情绪似被填了一些，顾云宸见她用困倦的神情勾了勾嘴角。
　　然后她将人放在帐篷中央，对她说：“人我都遣走了”
　　“嗯”，方清梦昂头看着她。
　　两处窗户的风吹进来，站在这个位置有一丝凉。
　　顾云宸将人揽进怀里，一手抚上她的背，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附在她耳边说：“风、花、雪、月，都有了”
　　她仍有一丝胆怯。方清梦感受到她强烈的心跳声，但她很镇定。面对她的清风扑到怀里，她的明月俯下身来，水到渠成地说：“要一场风月”，她没有漏出怯来。
　　方清梦偏头，吻在了她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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