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作者:胡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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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2007 年,重返故地。
      自改革开放以来,短短 30 年间,中国像被按了快进键,每天不一样。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城市里的高楼比雨后春笋蹿得还快,私家车多得能堵成停车场,连农村都到处是亮闪闪的小洋楼。这个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民族,忽然就抖擞起精神,活成了朝气蓬勃的小伙子。
      一条水泥公路从半山通过。步步往下的进村小道,把我记忆里原来顺沟小路仰头进村的感观全变了——那就是大枫树?简直不可思议,枝繁叶茂,看着却似乎比从前小了一圈。我东瞅西找当年树下的集体房、我的旧屋,还有树干上刷的大标语,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旧日时光像是被一阵风吹过,连点灰都没剩下。此处成了个空旷的土晒坝。
      苍颜白发,树下支着簸箕晒辣椒的,竟是齐巴子!村里的青壮年早像候鸟似的往城里飞,剩下的不是带娃的老人,就是满地跑的娃,有的人家干脆锁了门,几年都没回来一趟。温饱早不是愁事儿。家家户户拧开龙头就有水,冰箱彩电也成了寻常物件。当年大伙儿一起下地的集体耕种,变成了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这叫 “退耕还林”,听着新鲜。倒像是绕了圈又回到大集体以前。如今种地不仅不用缴税,国家还发补贴。回想起当年筹划单干的紧张,想知道后来怎样了。可想想如今已全都成了现实,也无心再提了。
      奇就奇在,当年全村人风里来雨里去都难圆的温饱梦,如今几个留守老人凭着老锄头老镰刀,竟轻轻松松就实现了。说这是时代的奇迹吧,又有点像老天爷开的玩笑。可这却是实打实的过往,谁又笑得出来。
      齐巴子已没了当年的威风,却仍是留守老人堆里的 “C 位”。全村就他,每月能领 “抗美援朝人员生活补贴”192 元,尽人羡慕。但他的“风光”,跟半截红比可就差远了。78 年 “平反” 落实政策,石楼归还,半截红恢复了县处级待遇,因残疾提前退休,接去了县里“干休所”。父子俩却再没回村。当年的大队主任矮叫花,又变回了一普通农民,只是看来精神不太正常。
      最令人惊讶的,是懒搞得和二嫂,没死。当年被村里容不下,他俩近乎荒诞的,竟又逃进了 “大坂营” 原始森林,成了再没人管的 “野人”。至今懒搞得说啥也不回来,偶尔拄着拐棍晃到镇上,背篓里装些山货卖给供销社,镇上人见了,也只当见着棵会挪窝的老榕树根,习以为常了。或许,这才是“爱”应有的模样。二嫂前夫养大的仨闺女都嫁了人,赶集时有人撞见,她们像做贼似的,往这没名没分的佝偻老头手里塞东西。
      乡亲们争着拉我去家里吃饭,最后定在小媳妇家堂屋,摆了桌热热闹闹的合宴。席间老人们七嘴八舌,一会儿怪我没带老婆孩子来,一会儿又叹我就一个闺女,该多生一个,尤其得要个小子。老会计和他儿子都不在了。当年的小媳妇,如今头发花白,成了奶奶,手脚麻利地添酒布菜,脸上的褶子里都盛满了幸福。饭后她拿出全家福给我看,指着照片说哪个是在外打工的儿子,哪个是八岁的孙子。我瞅着那小孙子,眼睛一下子直了 —— 这孩子,竟跟我小时候戴红领巾的照片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把照片塞给我,轻声说:“留着,留个念想。”
      “这…… 这咋回事?”晴天霹雳,我呆了,指着照片结结巴巴。周围人都瞅着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天爷,这一壶够我喝的了…… 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累。
      其实这不是我头一回返乡。
      当年在省城读书时,我给幺妹寄过三封信,石沉大海。寒假里我揣着满心盼头,千里迢迢赶回来,在县城百货公司买了糖果,又在饰品柜前磨蹭半天,红着脸挑了副银手镯 —— 想着幺妹那双有三个酒窝的小手戴上,定是俏得很。次日十点左右,客车抵达公社,恰逢集市。迎面撞见了幺妹哥,他也愣了。他背着背篓,身边站着个面生的姑娘,看着像刚成亲。我心里 “咯噔” 一下,难道 “扁担亲”成真了?心都凉了。可还是不死心:“幺妹…… 她…… 她还好不?”“她说今天也回娘家,正好。”回娘家?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嗓子眼像被堵住,啥也说不出来。他给身边的媳妇介绍了我,热情邀我散集后去家里坐坐。我脑子乱哄哄的,把糖果往他背篓里一塞,那副银手镯却没敢拿出来。腿像灌了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全完了。
      不甘心啊,我想让幺妹亲口告诉我,哪怕是最绝情的话。我想不通,幺妹不是答应等我吗?可我去基建队那几个月,为啥连个消息都没有,读书时三封信也石沉大海?才一年多,怎么就成了定局?集市还没散,我就跌跌撞撞往干沟走,每走一步,心里就疼一下。望着远处的村庄,我猛地停下 —— 去见谁呢?我站了好久,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暮色中缓缓流淌的河水陪伴着我。
      后来才明白,人生最疼的不是头撞南墙,而是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却没勇气抓住。
      我掏出那副银手镯,在冰凉的金属上印了个吻,眼泪糊了满脸,抬手扔进了河里。认了,这就是命。当时我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踏回这片土地。至于怎么回的学校,记不清了。只知道没多久就病倒了,像是死过一回。
      可几十年过去,心里那点牵挂像野草,拔了又长。终究是没忍住,还是违背誓言,回到了这片让我又爱又痛的地方。人到暮年,知道没下辈子了,总不想带着遗憾走,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幺妹娘早不在了。昨天我托幺妹的嫂子捎了信,可等到今天,也没见她回娘家。我这才恨起自己来:当年咋就没懒搞得那股子狠劲?幺妹不肯见我,是不是就因为我这犹豫不决的性子?好像…… 有点道理。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可这世上没有忘情水啊,我就是想再见她一面 —— 那个曾相托终身的姑娘,我的幺妹,你现在还好吗?
      如今,当痛已被时间磨得快没了知觉,我也曾问自己:就算当年幺妹娘点头了,后来回城潮涌时,我能扛住?就算爱得再深,面对着城乡二元的屏障,落到柴米油盐里,我俩真能走到最后?答不上来。这辈子跟命运较劲的那点自豪感,一下子就变了味,连再见她的勇气都没了。
      如今,这里连同周边的土家族、苗族自治县,都跟上了全国的脚步,脱了贫,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奔头了。

      2007年初稿,2025年11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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