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哪有祭日送礼物的。夏凡虽然知道师傅这是心中有数，蛮漫长无果的等待终于要到头了，可他还是为言曦这十分没来由的“礼物”弄得哭笑不得。不过......原本需要百年的光景被压缩成短短十几天，哪怕强如言曦，填补半瓶的灵相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师傅，我也可以......”

　　“哎，打断一下，之前我怎么跟你谈的？要相信师傅，不要太倔。你们才多少道行，为师叫你们看看，与神的差距有多么巨大。还一个两个不知道好好修行呢。”言曦接过玉葫芦，毫不犹豫地收进口袋中，并卷了严雪卿珍藏的两包龙井，潇洒地走了。

　　飞雪散漫，冰花玉树，万物皆白，遍地如银。太阳怕冷似的瑟缩了好半晌才露出个金灿灿的顶来，银装裹上了金边，千里山川霎时被绚烂点亮，雾凇在燃烧，北风在歌唱，璀璨铺满了人间。

　　来年该是个好年头。

　　就在这兆丰年的光景中，夏凡迎来了自己冥界的新岁，也迎来了言曦出关。

　　言曦拿走玉葫芦后便整个人消失一般寻不见了。他本在冥界也没什么房产，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以督促小徒弟勤勉为由住在白羽玄家的，夏凡以为言曦这次定然也是回了白羽玄家，谁料次日去找，屋内竟空无一人，只遇着个听闻师傅回来了匆匆从花丘赶回来的白羽玄，俩人在放门口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齐刷刷地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师傅不见了！

　　其实师傅不见本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言曦经常会突然不见，从没有提前跟徒弟打声招呼的意识，甚至因为“不见”得太过频繁，哪怕如陶玲，听见了也只会“哦”一声，之后该干嘛干嘛，反正师傅这么大个人了，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绝不至于像小朋友离家出走那般叫人担心的。

　　可这次却不一样，言曦拿了玉葫芦，只说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做什么事去。虽然任谁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言曦拿了还缺半瓶的葫芦走，又定了施法的日期，还能是去做什么，定然是躲到哪儿闭关填灵相去了。夏凡昨夜怎么想怎么觉得任凭师傅再厉害，半瓶灵相也绝非嘴上说说那般容易的。这玉葫芦瓶身虽然小，可肚量却不小，钟游不怕言曦的约法三章，剥出了远超红线的灵相补进去，人高马大的阎罗王脚步都虚了，据说邱怡连做了三天补气养血母鸡汤，阎罗王大人才打起精神去上了班，看来补气血对鬼来说也并非全无用处的。可即便如此，算上其他人的，也才将将满半瓶。

　　另半瓶怎么想，光凭言曦一个人也实在是太过于为难。夏凡一夜没睡，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便马不停蹄去白羽玄家找言曦，想将昨日被言曦打断没说完的话说出来，说自己最近灵相养得不错，多剥点也没关系的，况且也不至于当真这么着急，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上两三个月也无妨。可言曦显然没给他这个说出口的机会，不知是已深谙为师之道的师傅早已想到这一顶一倔的徒弟定会来找他，还是惯常地“突然不见”，总之，夏凡与白羽玄和陶玲翻遍了冥界，连那出偏僻的砖窑店都寻了，也没寻到言曦的人影。

　　言曦就这样消失了十五天。冬月初五，雪压枝头，言上神长身玉立，白衣如羽，袖袍簌簌翻飞，出尘又端庄地走进了严家的门，浑似随意来徒弟家寻顿便饭，什么失踪失联，全没发生过。

　　然而开门之后，任凭言上神再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迈进门槛的脚也还是稍微僵了僵。

　　正对着门的半边沙发上，并排坐着自己的三位徒弟，以夏凡为首，六只眼睛各有各的埋怨担忧，齐刷刷地看着推门而入的言曦。

　　一瞬间，言曦脑海里将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没问题啊，他推门前还将自己衣服用净衣咒清洁了一番，保证纤尘不染，要多白净有多白净。出关前也吃了丹药，脸色应该也正常了，没哪里遗漏才对。这三位什么意思，这样看为师干什么，胆子不小嘛！

　　言上神自审之后便觉有了底气，有了底气之后便觉三位徒弟竟这般眼神看师傅，实属不敬！言上神有点气，又实在没什么力，便直眉楞眼地说道：“这般看我做什么！我欠你们钱吗！”

　　白羽玄日常怂归怂，该勇时也绝不含糊，见师傅全不知错，还一副牛X哄哄的样子，立刻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好好教育这不懂事的师傅一番，却被言曦一个眼神瞪过来，气势顿时少了大半。气势少归少，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师傅，你知不知道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有多令人担心，出点意外怎么办？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啊！若是出了点什么事，你让我们三个人怎么活啊！”

　　言曦：“......”什么玩意儿，该咋活咋活呗，过去一百年咋活的还咋活，再说，他言曦出危险？他言曦会出危险？开什么玩笑，绝无此种可能！

　　陶玲在担忧之余又多了满头黑线，倒了杯茶送过去，忧心忡忡地问：“师傅，您怎么样......”

　　“没事儿，为师好得很。”

　　若当真好得很，怎么会知道陶玲说得怎么样是指什么怎么样呢。夏凡不无担心，仔细分辨着言曦的神色。可任他快要将言曦脸上盯出个窟窿，也没看出半点不正常来。

　　难道师傅当真如此厉害，一己之力填半瓶灵相也无妨的？

　　“喏，玉葫芦，收好。”言曦用满满一瓶玉葫芦展示了自己当真无妨。丢给夏凡后头也不回，直奔次卧。“我睡一会儿，子时施法，提前一刻钟叫我。我看你们几个也补补觉，一个个黑眼圈快拉到下巴上了，忒丑，没眼看。”

　　随后，伴随着白羽玄一声怒吼，次卧门“咔”一声关上，法阵自指尖弹出，将整间卧室与外界隔绝开来。世间终于重归寂静。言曦手从门把上拿下，再抬眼竟觉得近在眼前的床如此遥远。他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般不着力，脸色再没了方才的红润，惨白如同古玉，嘴唇隐隐泛出灰白色，隐约可见几丝牙缝里渗出来的血丝。他就这般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跌到床上，拿出个定时的法器便昏睡过去。

　　一堵砖墙隔绝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外白羽玄吵吵闹闹，喧嚣得不得了。门内如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不敢言语。

　　世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从鸭蛋青逐渐变成烈焰红。月牙爬上中天，星垂平野。

　　子夜悄然将至，未等一刻钟到，言曦便率先推开门走出屋内，险些一门板拍上正挠法阵的白羽玄。

　　他又恢复了进卧室前的模样，面色红润，脚步坚定，又是那个天塌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的师傅。

　　夏凡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握着玉葫芦的手心渗出了汗直打滑。若不是地上早已因夏凡草木皆兵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他当真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玉葫芦包包好，免得一个手滑将他性命一并摔碎出去。

　　下午到晚上的时间白羽玄和陶玲都多少眯了一会儿。这些天冥界人间地找言曦，三人皆没怎么合过眼。好在鬼不至于猝死，但也着实疲惫。师傅可算回来了，看上去也无大碍，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白羽玄和陶玲终于能放心睡上一会儿。夏凡却独自一人在客厅枯坐到了子夜，维持着手握玉葫芦的姿势动也没动。

　　他说不上是害怕、担忧还是别的什么，言曦说要相信师傅，他是相信的，可就是没来由地睡不着。睡不着却也不想做什么，事实上，夏凡这一下午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空空如也，好像什么都进不到脑子里去，识海风平浪静，古井无波，直到言曦“吱呀”一声推开门，才泛起点若有似无的涟漪。

　　“师傅......”夏凡举着玉葫芦，不知是该递过去还是继续乖乖拿着。

　　“嗯，不急。”言曦摆了摆手，一点三人。“你们仨，来护阵，乾位、离位、坎位，中间留出个严雪卿能躺得下的位置。做好之后把葫芦放在中间，盖子打开。”

　　三人分别做好。夏凡坐在乾位上，正对着言曦。

　　言曦似乎难得认真了起来，目如幽潭，神色肃穆，薄唇都显得锋利起啦。偌大的客厅静得落针可闻，连惯爱插科打诨都白羽玄都仿佛被静谧所感染，乖乖地在位置上端坐护阵，不敢有一丝懈怠。

　　月悬穹顶，伴随着窗外一声鸦鸣，言曦手握的法器“咔哒”一声轻响，子时已至。

　　言曦两指并拢，口中轻念一诀，刻着密密麻麻梵文的金光法阵自中间玉葫芦处向四周散开，那金光随着法诀念转愈演愈烈，像是挣脱了平面的束缚，层层叠叠地堆磊起来，直到光芒爬到与瓶口齐高，触碰到溢出的细微灵相，才终像是踏破铁鞋后的柳暗花明，抽丝剥茧地将葫芦内银白色的灵相一丝一缕牵引出来。

　　银白碰上金光，小小一圆法阵霎时亮如白昼，光芒吞噬了视线，夏凡双眼倏然被茫茫一片空白所取代，不见一物。

　　但他能感觉到，光芒中微弱得几不可闻的气息，那是夜夜萦绕在梦中却在梦醒时扑空的，千百次钝刀子割肉般撕扯着心肺的，名为严雪卿的气息。

　　严雪卿像是坠入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是长久的黑夜，天空像是笼罩着一层怎么也散不开的云，漆黑一片，无月也无星，伸手不见五指。

　　他是个方向感很好的人，四四方方没窗的屋子里也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可此时，不知是被黑暗剥夺了五感还是怎的，他竟不知分不清方向了。

　　这样的环境里，空间与时间、甚至连大脑那点思考的性质都仿佛被剥夺了。

　　人一旦停止思考就会不自觉犯困。严雪卿坐在地面上，眼皮张合的频率越来越慢。其实他常会犯困的，尤其在地府上班的时候，明明没外勤可出，却还是要按时上下班打卡。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眼前待审批的文字稿像催眠的符咒，进入眼睛就会引来连天哈欠。拄着脑袋睡觉的姿势累极了，还要时常留个心眼，防止被外人看见影响不好。

　　而这次，四周静得连丝呼吸声也无。没有四季更迭东升西落，更没有打不完的申请出不完的外勤。他可以放宽心补觉了。

　　他实在太累了，每一个骨头缝里都透露着疲惫。

　　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

　　他靠在看不见模样的一堵墙上，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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