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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三
在图斯特先生一行离开了有一段时间后，沃森女士依旧兢兢业业地拿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刷在碧君的脸上涂涂画画。
碧君忍不住想要打上一个哈欠，腮红刷的质地非常柔软，扫在脸颊上时轻轻地，柔柔地，直让人昏昏欲睡。
不过好在，又过了一会，沃森小姐直起了腰，宣布大功告成。碧君眨了眨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镜中人分明还是自己，却又不那么像自己。
但沃森女士并没有留给碧君太多的时间去感慨，她正急着让助手带着碧君往楼下的摄影棚去呢。
因为不太习惯东方人的五官，她今天的化妆耽误了不少的时间，不过好在最终结果总是好的。沃森女士回忆了一下碧君刚刚的模样，觉得满意极了。
只是早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眼见得便要到中午了，也不知今天的拍摄任务能不能顺利。
*
当碧君走入位于7楼的摄影棚时，着实令她略微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在这些洋人的眼中，所谓的东方韵致竟然是这样的。
富丽堂皇的纯金色小亭，下面有一条用蓝色塑料布伪装的小溪，周围则被鲜花、假花装饰的一派花团锦簇。
碧君有些哭笑不得，而图斯特先生这时却颇为自得的过来询问碧君，这个背景如何？是否足够中华风。
“图斯特先生，我所接触过的古画大多讲究意境与留白，这样的场景着实是不曾见过。”碧君忍不住提醒道。
“留白？那是何意，碧君小姐不如详细说来听听？”图斯特先生来了兴致，他本身是一位鉴赏能力颇佳的艺术家，对于一切以此有关的理论与观点他都非常有兴趣去了解。
碧君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并不擅长作画，师父在同师姐讲解时她也不过只是顺道听了那么一耳朵。
可她看过师父与师姐作的画，在她尚且年幼的脑海中，对于何为高远的意境与意趣，有了一个朦胧的概念。
这时，不少的工作人员也渐渐围拢了过来。
刚刚的布景是他们花费了不少时间改造的，如今被碧君一句话似乎推翻了所有，都觉得十分地不服气。
这说到底，还是因为碧君涉世不深，心直口快，又一直为身边的人保护的太好，不知道将话说的更加圆滑一些的缘故。
碧君似乎也察觉到，现场的气氛因为自己与图斯特先生的对话而变得有些冷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呢？她隐隐之间觉得这恐怕与自己有关，又一时之间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试图去解释自己口中的留白是何物。
“图斯特先生，您手头上是否有关于水墨画的影像资料？”碧君看了看图斯特先生，询问道。
图斯特先生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我手头上并没有你所说的水墨画的资料。”
碧君强忍着想要咬嘴唇的冲动，因为沃森女士告诫她若是这么做可能会需要补妆，那会给陪她上来的化妆师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人群中开始发出窃窃地议论声，碧君环顾四周，见到摄影棚的尽头，一块被人展开，高高挂起的黑色幕布。她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快步走了过去。
众人好奇，随着她的脚步走了过去。
“图斯特先生，我能找几位先生帮忙吗，我想把这块太湖石搬到那儿去！”碧君站在一块足有半人高的怪石前，对着图斯特先生问道。
又是白人所无法理解的审美，这块太湖石是道具组的同事从一个专做远东艺术品贸易的商人那儿打包收来的。
因为他们购置的东西多，这块无人问津的怪石就被当作礼物一道送了来。
谁也不觉得这块长相稀奇古怪，浑身是洞的石头能有什么观赏价值，甚至还被搬运的工人抱怨过无良的商家这分明是在清库存。
见碧君挑了那块怪石，图斯特先生并不着恼，心中反而越发的好奇了。
他随意喊了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去帮着碧君将所说的石头抬起，小心翼翼的摆放在了黑幕右侧靠近边的地方。旋即又找了一盆被众人弃置在一旁，不曾用上的盛开海棠花，将之放在了太湖石之后。
从众人的角度看去，花盆正好被怪石遮了个严严实实，只有开得正盛的海棠花，一簇簇自石头后探出脑袋，正散发着盈盈的香气，煞是可爱。
那些本来看着古怪的石中孔洞，此时正映着花影重重，不仅不怪，反而别有风致。
图斯特先生心中大赞，不禁感叹这个东方古国的审美趣味果然高级又风雅，古拙又有趣，甚至可以说别有一番意境。
但单单只是怪石与花丛，应该并非是碧小姐口中所说的留白。
她还想做些什么呢？图斯特先生的心中期待之前更甚了。
在图斯特先生的期待目光中，众人看着碧君自剑匣中取出她的青霜剑，负剑走到了黑色的幕布前。
高高悬挂的黑色幕布就好似无尽的黑夜，而碧君一身白衣，徐徐走到怪石前站定。白衣的美人与白色的海棠花，同她们身后的黑夜产生了鲜明的反差。
图斯特先生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碧君所说的留白是何物，这一人、一石、一花所组成的奇妙盛境，多添一笔都是累赘
。幕布上的道具并不多，反而因此有了一种空灵的境界在其中。
马林先生抓住时机举起了脖间的相机，抓拍了两张。
“快，灯光师！打光！就在这里拍！真是太妙了！碧小姐我认为你不仅是爱德华的缪斯，也是我的缪斯！”图斯特先生激动地大喊道。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摄影棚中的众人又重新开始忙碌了起来。
碧君却忽然有些茫然地站在幕布前，一簇有些抢眼的灯光自她斜上方打下，正将她笼罩其中。
“碧小姐，您还愣着做什么？摆姿势拍照呀！”马林先生举着相机，有些焦急地催促道。
他见过碧君此前被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那样的自然舒展，面色从容。这令他以为碧君多少有一些拍摄的经验，不当是个害怕面对镜头的青涩模特。
“碧小姐，你不要心急，静下心来想想在这样的场景中，你会做些什么事情。轻松自然的做出来，就好了。“图斯特先生到底经验还是更加老道，他没有催促碧君，反而宽慰着她。
若是以往，这样的拍摄任务已经不需要图斯特先生亲自在现场指导了，爱德华·马林是他的得意干将，有他在完全能够掌控整个拍摄过程。
但这次，他却舍不得离开，他迫切地想要见识见识这位在他看来非常美丽的东方姑娘，可以拍出怎样地照片来。
碧君听了图斯特先生的话，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曾经在山中的岁月。
她回到了筑瑶山中，清冷的月夜，师父又去了山下办事，陶妈妈早早地便睡下了。此时的院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入了冬，空中下着薄雪，落在地上又化开。
她屋前的那株白梅开得正盛，就像是自己曾经和布克特小姐描述的那样“彻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被这样的思绪所控制，碧君忽然睁开了眼睛，她没有去理会满场的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也没有在意马林先生高举着相机，严阵以待着，要捕捉任何一个不经意又妙不可言的镜头。
她以手轻轻抚剑，她现在满心只想着这样的雪月夜，当舞一场剑来尽尽兴。
看着碧君忽然间动了起来，那动作似舞非舞，比他们见过的所有舞蹈都更加有力。
出手如银龙探爪，收剑似走电飞虹，隐隐间夹带着寒意。
不少人都忘记了谈话或是手中的动作，屏住了呼吸看着碧君在黑色的幕布前翩然舞动着手中的剑。剑风扫过海棠花，将花瓣挑起，随着那阵风在空中飘荡，最终又因失去了依托，尽数落在碧君脚下的地面中。
就像是图斯特先生说的，娇弱的美人，杀人的名器。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事物结合在一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力。
何况碧君的剑舞，并不娇弱无力。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虽不敢与诗圣笔下的公孙大娘相提并论，但也能从前人的诗句中，领略一二她的剑舞气势非凡。
好在马林先生看着此景，非但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反而越发地兴奋了起来。诚如他自己所言，他已经厌倦了没完没了地拍着各式各样的人像。
而这次的拍摄给了他一种全新的体验，让他觉得自己不仅仅只是一个摄影师，而是一位画家，面前的的人乃是画中之人，面前的景亦是画中之景。
他没有忘记碧君所说的那种中国画中的留白意境，即便是抓拍，他也小心地留意着自己的构图。
在这个菲林尚且昂贵的时代，他毫不吝啬地按着快门键，深怕错过碧小姐任何一个精彩又富有诗意的动作。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随着几句众人听不懂的曲调，碧君的剑舞也随着走入尾声，她最后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了剑势，满足地将剑送入剑鞘之中。
这时她的思绪才彻底从自己的回忆里拔出，回到了现实里。
场上安静极了，就连马林先生的快门声也随着碧君的动作而停歇。
似乎过了一阵子，众人才从方才那精彩绝伦的表演中清醒过来。
“太棒了！碧小姐！刚刚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感谢您让我领略到了你的祖国足够惊艳所有人的魅力。”图斯特先生率先鼓起了掌。
更多的人都从刚才的表演中清醒了过来，摄影棚中一时之间掌声雷动，似乎众人都为她方才的剑舞所折服了。
“没想到今日的拍摄进展的这么顺利！这全是托了碧君小姐之福！”马林先生激动地说道。
“不过还要请您稍留一段时间，我现在就去将照片洗出来看看效果如何，若有不足还需要您受累再拍几张。”此时马林先生同碧君说起话来，已经客气了许多。
“正好，我还有些关于中国文化的问题想与您探讨，碧小姐随我回办公室去吧。”图斯特先生也在此时说道。
碧君一一答应了下来，在她看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这次拍摄《风尚》杂志支付给了她30美元的酬劳，这是一笔巨款，甚至足够购买两张泰坦尼克号的三等舱船票了。
而碧君已经做好了打算，她要将这笔钱汇给依旧远在英国的曹氏夫妇。在她心中，他们之于她的大恩，远非这笔钱能够报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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