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客栈

　　强风过隙，带走了大半腐尸的气味，海水的自愈能力将猩红沉入了海底，波涛汹涌转为风平浪静。连日的战争摧毁了很多东西，让一切变得像大梦一场。

　　在噬崛的带领下，妖魔们占领了天庭，法力不高的仙官尽数被关进了锁仙塔，那个曾经叫锁妖塔的地方。每日，都有十数天兵被丢进炼元炉内，以法力滋养着绝品天丹，天丹一旦炼成，魔罗服食法力大增，哪怕战神尚在人间恐也无力回天。哪些风光无限的上神们则被囚在九霄云宫的偏殿内，进出不得，法力亦被禁锢。

　　叶凌的行宫在另一处，温香软玉，纸醉金迷。他以服从的姿态佯装了半月有余，像是完美融入了妖界，没有谁再去质疑他的投诚之心。直到有一天，他从一个小妖的口中得知，偏殿内的上神一个接一个变少，他才暗中查探发现了炼元炉和锁妖塔的秘密。

　　果然，噬崛魔罗所谓的和平竟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涌，肉眼瞧不见的一面将叶凌似金丝雀般养在笼中，一面又企图以天界众神的躯体一日日尽数倾倒入炼元炉来修炼无上妖法，最后便是仙妖颠倒、神魔乱象，万世不覆。

　　悔恨之时，偏殿内爆发异动，看来，噬崛的毒爪慢慢延伸，已经瞄准了修为醇厚的上神们。那里有怀化、莲义...更有风眠和风都的城民。一道道琼光从偏殿内迸出，法力被禁锢大半的上神们为了不被带走只能以现有法力相搏，执行的妖兵们虽然想要尽全力将事情办得稳妥，可还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围观者堵满仙京内外，可谓人尽皆知。

　　这样一来，噬崛的阴谋昭然若揭，可是，缓过神来的神界怎会再任凭鱼肉，他们集聚在一起，异声鼎沸，刺破九霄。

　　强大的法力冲破枷锁，将偏殿的穹顶掀翻，诸位神官终于在蛰伏许久后得以重见天光，就像这场阴谋湮灭一般，真相随之浮出水面。

　　可是此等光景，胜利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十之一二的把握。也许对抗至终，不过死的体面些罢了。

　　叶凌不顾阻拦，在乱象中穿梭，寻了半日也没能找到风眠，沈季白此时发现叶凌，兄弟几人抱在一起，恍若隔世。询问得知，风眠此刻还很安全，应是正在帮助风都城民疏散离开，先远离风暴中心。闻言，叶凌这才松了口气。

　　很快，密集的人头稍稍松散了些。风眠从神魔乱斗的尽头出现，走向叶凌。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明白叶凌在想什么，观察得到、体会得到叶凌的心思。未等叶凌开口，他便单手将面前人揽入怀中，不急着吐诉思念，总先切切地证明自己毫发无伤，然后再问一句，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接着就是一段无声的相拥。

　　叶凌一直以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免不了是挑好的说，更何况这段日子噬崛将他好吃好喝供着，从未怠慢分毫，比起风都的兄弟们，他的苦楚实在不值一提。也就是在这段日子，他回想起万蛊妖窟下的暗穴，才明白那个在噬崛心中值得留下壁画日日怀念的谪仙竟是曾在蓬芜山修炼的自己。不过是稍稍指点，噬崛却将恩情记到现在，从未忘记，可见妖邪也不全然泯灭人性。

　　很快，噬崛魔罗带着精兵镇压了过来，一路横扫。

　　所有人达成一线，愿以仙族覆灭换取魔罗一命。毕竟这三界终要有统治者，但绝不可将这无上权利交到将生命视为草芥的大魔头手里。

　　本来，仙族忍气吞声，想要暗中寻找重整的机会和魔头的破绽，谁料都是阴谋，再耗上一段时日，天界神官只会死伤殆尽。

　　那就开战吧！

　　这一战斗到昏天黑地，江河倒流，下界地动山摇，洪水肆虐，可谓尸横遍野。可魔头越打越兴奋，杀红了眼似的到处屠杀，仙族众神一面拼死抵抗，一面拯救苍生，本就捉襟见肘的他们更是精疲力竭。

　　怀化、风眠共同对敌，才与噬崛打个平手。魔罗体内有凝元珠的加持，又消化了无数神官的仙力，眼看着渐渐占据上风，且其阴险狡诈工于暗算，很快，两位曾经最强的上神全部身负重伤，吐血倒地。

　　叶凌疾步冲到风眠身边，两人没有往日的凄切，反而对视笑了笑，或许是死亡太近了，陡生出许多坦然。

　　风眠擦去叶凌的泪滴，缓声道：“师兄，噬崛对你尚有几分仰重，千万别为了我做傻事，答应我，好好活着。”叶凌郑重地摇了摇头:“风郎，一直以来我都未懂你的心思，害你担心，是我有负于你，今日我哪也不去，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闻言，怀化甩开几人搀扶，哂笑起来：“好一出情真意切。风眠，你忘了吗？他若真是爱你，当初为何要将你舍弃，在他心中，你也不过如此。”

　　风眠的眸子随之暗了许多，像是夕阳隐入群山，潋滟的湖面忽而没了粼光。叶凌瞧见他细柳般的碎发后藏着的悲伤，他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但他猜测那时候求死的路似乎是他自己选择的。

　　风眠轻轻捂住叶凌的口唇，堵住他想要解释的心思，笑得肆意：“我本就为你而生，往生永存，有缘自会相见，记得来找我，多久我都愿意等。”

　　怀化嗤笑道：“等？你信不信，若师兄恢复记忆和法身，他会毅然选择与噬崛相搏，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去救他的苍生万民，而不是拘泥于你的小情小爱，别再自我感动了，多么可笑，都是执念，都是执念...”怀化的样子大变，形容疯魔。

　　莲义急了：“大人，别听他的，是他的执念太深。当年，他们要你爱尽天下人，却独独不肯你被爱，所以逼你迫你，使你自毁神形，风眠寻了你五百年，没有一刻想到放弃。如今，怀化依旧居心叵测想要拆散你们，他就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自己念你慕你，为了无上权利，舍弃至爱，是个彻头彻尾背信弃义的小人。”

　　怀化怒了，刚要出手杀了莲义，跟在他身边几百年的近侍突然开口：“帝君！您错了，真的错了，您瞧瞧这下界生灵，瞧瞧身后的仙庭，这就是您想要的吗？我跟了您这么多年，知道帝君也是一个爱惜子民，遵以天地大任的好天君，知道您夜夜受噩梦折磨，别再为了心魔一错再错，犯下更多孽障。”

　　也许是厌倦了，噬崛不想再看这场戏，抬手一掌，想要解决怀化这个眼中钉，刹那间，小仙侍飞身抵挡，命丧当场。怀化的最后一丝防线崩败，无助和惶恐第一次爬上他的身体，帝君的威严散落一地，不免教人怜惜。

　　叶凌召出霜华，为救怀化不得不施法阻挡噬崛的再次攻击，缠斗中，噬崛未想伤害叶凌，可叶凌却败而再战，绝不低头。无奈间，噬崛打掉叶凌手中的霜华，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面露狠色：“叶凌啊叶凌，是你逼我的。”

　　几人想去营救，无奈重伤，尚且不能起身。濒死之际，怀化结出一印，拼出最后一丝气力打入命门，紧接着满世界下起一场金色的雨，雨落无痕，触之升温。他猛咳一口血，笑道：“我罪孽深重愧对师尊，今自灭以求心安，深知不能抵消孽债。师兄，五百年前我将你的记忆封锁进我的魂灵，藏有私心不堪开口，如今我把它还给你。”他闭上双眼，“别生我气。”随后，一代天君陨灭。

　　果然，须臾过后，这场雨蓦然停驻，纷纷钻进叶凌的身体，琼光迸射，战神归位，金装加身。

　　强大的法力将噬崛弹开，两人隔空对立，周身凝滞。

　　“你回来了。”

　　叶凌默了默，转头看了风眠一眼，眼神里说不清包含了多少情愫，回忆五味杂陈，汹涌在脑。好在，他再一次与他相爱，是在回复记忆之前。

　　这一次，风眠却低下头，他如游子归乡生出近乡情怯的意思，久久不敢直视这位他挂在心尖上的人儿。想起五百年前，三界神魔乱斗未有定时，蓬芜双绝横空出世镇压妖邪，叶凌修成战神无上风光。天下初定时，两人生出情意，怀化却深陷权利迷笼，为了天帝之位极力否认心中所爱。斗始天尊曾下达指令，历代天帝登位前均要前往赤罅墟经历三十六道天雷之刑，一为鞭策未来帝王要与三界共生共苦，二为散去其七情六欲和心中牵绊。怀化利欲熏心执意受刑，却大大低估心中的情感，三十五道天雷加身之后，原以为一切终将回归正途，谁料最后一击劈下之时，赤罅墟内异动，这世间平白出现一个与怀化长相并无二致的人，便是风眠。雷电在他的额间留下一道永久的锁链疤痕，正如爱意永存。

　　如此一来，怀化的爱永远从他的魂灵里抽离，他成为一个配得上天帝之位的人，可他知道，风眠不能留下，那是他的污点，他的不堪。

　　于是，风眠戴上面具过上四处躲藏的日子。偶尔，他会偷溜进叶凌的寝殿以无名氏相伴，怎奈最终没能逃过怀化的眼睛。叶凌得知真相后，未保风眠，自灭魂灵，只求怀化永远不要伤害风眠。怀化也怕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更明白自己不是叶凌的对手，明白叶凌自毁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故此，世上再无战神。

　　所以啊，对风眠来说，他还从未得到战神叶凌正面的回应，还不知道自己的师兄爱得到底是谁，是他自己还是那个怀化，又或许正如怀化所言，师兄害怕三界再次陷入混乱，选择以自己换取太平，他不爱任何人，爱的是天下苍生罢了。

　　不由分说，噬崛见叶凌回归，笑得酣畅淋漓，战意也至顶点。十万神兵见战神归来，军心振奋群情激昂，失去的三魂六魄重新归位，斩妖除魔的口号传遍神庭。在莲义的指挥下，与妖魔的拉锯日渐占领上风。叶凌与噬崛的战斗却已持续几个日夜，风云变色间，他们从九重天上战到魔域深海，搅起千层海浪。直到天界大获全胜时，他们还是未曾归来。

　　风眠、莲义、时禹、沈季白、赤阳、玄灵......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既令人期待又令人害怕的结果。

　　终于有一天，四海静了下来。日出日落，潮涨潮退，大地疗愈着受过的伤痛，独独没来带来叶凌的消息。

　　风眠在魔域海底发了疯的寻找，绝望日益深重。直到有一天，他累了，心道就此睡下吧，他的师兄在等他。于是，他放弃施法，闭上眼睛，随之落下。海水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寸寸浸入骨髓，贪婪地夺走仅剩下的温度。

　　“师兄，我来寻你了。”

　　突然间，风眠残存的意识被点亮，一抹柔软又光滑如玉的触感覆在他的唇上。是游鱼？是海菜？还是礁石？随他去吧，管他是什么呢，他紧闭着一言不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可这道力量倏地变强，蛇信般游走，轻轻撬开他的唇齿，甘甜的气息与他交换，忘我又浓情。

　　他睁开眼，被面前的人惊噎，是他的师兄，甜笑着，脸红着。这一次，他再不要放开，如野兽饥荒难耐，他抓住欲走的叶凌，将他整个人按入怀里，夺取，贪婪的夺取，没有尽头似的。

　　叶凌被欺负得怕了，扭捏地晃了晃手中的明珠，以腹语道：“好风郎，放过我吧。你看，我拿到凝元珠了，长洲还在等着我们。”

　　风眠却不答应，流光在他的眼眸中转圜，冥帝的霸道突然欺压上来，那么不讲道理。叶凌整个人像被泄了力，再也挣扎不开，四肢软若流水，整个人跌入风眠的怀抱，直到完全的交融。

　　救起叶凌的海底老龟抖了抖身子隐入珊瑚，无数的鱼儿游了过来，带着小小的旋涡将两人密密包围，变化着不同的形状，昭示着包围圈内的惊涛骇浪。

　　许久后，顾长洲终于借助凝元珠的力量重生，与殷葵过上恩爱缠绵的生活。莲义被众人推选坐上帝君宝座，时禹辅佐之。沈季白飞升了，如愿入了药王殿，每日的工作除了侍弄草药就是数着日子等待和玄灵赤阳团聚的一天，除此之外，听说胥璃即将功德圆满，药王殿内的花草也多了起来。

　　一切都好，正如满世界游玩的叶凌和风眠，他们从平芜出发，途中步步生花。用莲义的话说，叫做没羞没臊。

　　途中，风眠常问叶凌爱不爱自己，叶凌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

　　他说：“我爱你，更爱愿意突破一切，舍弃一切来爱我的你。”

　　还有，你与苍生并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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