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娑罗

　　慕澈予再一次对朱蔻食言了，她这一觉睡了何止三个晚上。起先朱蔻还煞有介事地守在她床边等她醒来，可她一连睡了好多天，朱蔻的耐心便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耗殆尽。朱蔻忍了又忍，终是忍住了没把枕边那对磨合罗拿走，临走前还咬牙切齿地给磨合罗的身上盖上一小块细布手巾，权当给它们盖上凉被。

　　慕澈予这一觉一直睡到七月十四傍晚方醒。甫一醒来，她尚有些晕晕乎乎的，坐起来缓了好一阵儿才觉得脑中不那么迷糊了。她一低头便看到自己枕边的那对磨合罗还静静地躺在原处，她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捋平磨合罗身上细布的皱褶，顺便给它们掖了掖被角。

　　金乌虽已向西坠下，但霞光未起，天色尚明，这时理应是食店热闹忙碌的时候，可一楼颇为安静，听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客人。慕澈予谨慎地轻步下楼，隐在楼梯阴影内。

　　“……你们真的要去吗？”这无头无尾的一句问话是许莲衿说的，听起来语气和缓，不像是在被人逼问，倒像是在与友人唠家常。慕澈予稍稍放下心来，便听到许莲衿又道：“不是说扬州都督足足带了三万大军前来剿匪？怎么官府还要招募私兵呢？”

　　剿匪？私兵？慕澈予心中一凛，前面大堂内已经有另一人接话道：“哪里有三万大军哦，那只是官府用来吓唬伏龙寨的说辞，李大人亲口说的都督只带了一万人过来，这还能有假？”

　　这分明冯麻子的声音。慕澈予不再犹豫，疾步掀帘而入，大堂内宋知雪刚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便被突然冒出来的慕澈予唬了一跳，张着嘴顿在原地。

　　“你醒过来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许莲衿，她急忙从坐席上起身想要搀住慕澈予，但慕澈予动作极快，几步便至众人面前。

　　食店大门紧闭，没有迎客，大堂内唯有这一个食案边上围坐了一圈人，除了许莲衿、朱蔻、冯麻子、宋知雪以外，慕澈予还看到了冯回和几位面熟的胡人，都是商队里的老相识。

　　冯麻子见她面色不好，关切地问她：“莫小娘子看起来似乎有伤在身？”

　　慕澈予摇头：“不碍事，我方才听冯叔说到剿匪一事，是官府要剿匪？他们打算何时行动？”

　　一听她这话，许莲衿的眉毛都要立起来，声音也因急切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你也想去？你不能去！”

　　宋知雪也在食案下猛地一拉冯麻子，冯麻子会意，立马转移话题：“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胡医吗？不如我明日带你去找胡医看看吧，你这身体且得好生将养一番才行。”

　　许莲衿连忙应和冯麻子的话，在座众人也纷纷应和起来，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江都名医，又继续讲些别的，全都是闲话，半点不再提剿匪之事。

　　“对了，”冯麻子灵机一动，又想到一个合适的话题，“明日仙宜女冠观的新戏头次演出，你们都抢到位子了吗？”

　　“没抢到。”许莲衿非常遗憾，月初时她与朱蔻听过一回那女冠观的戏，好听极了，到现在她脑中还会时不时地回荡几句戏中旋律，晚上睡觉前回想起戏中那位娑罗树神以身祀道的悲壮时还要抹上几回眼泪，可惜那听戏的位子是越来越难抢，且不说七夕那日她们直接被城中大户柳家邀去上门表演，明日她们倒是当街摆台子演出，但那简直就是一票千金，压根没法抢。除却许莲衿，在座诸人也都想去听那仙宜女冠观的新戏，可是想归想，这票抢不到，一切就都只是白想，只能长吁短叹几声，骂几句权贵子富家翁解气。

　　众人聊得热闹，许莲衿见慕澈予沉默下来，想引她多说几句话：“我听别人说那仙宜女冠观的戏并不是假的，这世上真的有一株娑罗神女化身而成的神树，就在登州。九娘你不就是登州人吗，你见没见过神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慕澈予一怔，她方才听冯麻子提起这仙宜女冠观的时候就觉得耳熟，许莲衿再这样一问，便让她记起来冯麻子曾在牢中提过的那个以娑罗树之事为噱头的戏，正是这仙宜女冠观所做。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个仙宜女冠观竟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江都，似乎是有意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娑罗树。众人都在看着她，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许莲衿心中暗暗失望，但看到慕澈予总算是面上带了笑，她便马上又想了其他的话题抛给慕澈予，让她不要再一个人闷在那里。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许莲衿十分周到地送他们到门口，待最后一个人踏出食店大门，她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与这群人没有交集。她想着想着就又叹了一口气，早知现在是这般光景，当初就应该竭力阻止莫小娘子去当什么作人，钱一时间还不上便还不上吧，慢慢来就好，总比眼下这样总是有性命之忧要强得多。

　　她这一口气还没叹完，刚刚离开的宋知雪却突然折返回来。

　　“小娘子落了什么东西吗？”许莲衿下意识地将身一侧堵住门口。

　　宋知雪低声答道：“没落东西，我进去与莫小娘子说句话。”

　　慕澈予仍然坐在原处，宋知雪大步走到她面前，可真的到了她面前，宋知雪早已在心中念叨数遍的那句话却梗在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慕澈予也不催她，就那样静静地等着她。而许莲衿则是心有隐忧，也急急忙忙地跟在宋知雪身后走了过来，生怕宋知雪说些什么话，又挑起来慕澈予要去剿匪的心思。三人僵持间，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问道：“这里是专卖鱼脍的许家食店吗？”

　　朱蔻正巧在门边，她探出头去，见门外问话的是一个乞儿，乞儿手中捧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雕花玉盒，玉盒上有一张洒金请帖，看起来同样十分精致。朱蔻看完乞儿手上捧着的东西后再看了一眼那乞儿的脸，她有些惊讶：“是你呀？”

　　那乞儿也看清了朱蔻的样子，他脏兮兮的脸上难掩羡慕：“你现在住在这里？真好。”

　　朱蔻道：“我听说你不能回城隍庙了，那你现在带着你小妹住在哪里？”

　　那乞儿回答她：“就住在附近的林子里……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他们二人对话至此便相顾无言，那乞儿不自觉地低下头，这一低头看见手上小心捧着的东西，才记起来自己尚有任务在身，连忙抬起头又问：“这里有一位莫小娘子在吗？”

　　朱蔻点头，回身去叫慕澈予出来。

　　慕澈予一见那销金笺制成的请帖便知道是顾珏送来的，她打开请帖，里面果然又是那一副蝇头小楷，但又与上次的不同，这次蝇头小楷的四周还画上了几串紫溜溜的葡萄，玲珑毕现，袖珍可爱。

　　她飞快地扫完帖子，明日七月十五中元节，顾珏想邀她一同游玩，他会在明日午初二刻前来许家食店接她，而她则在这里等他前来便好。

　　玉盒入手颇有重量，她一打开便被里面的东西晃了下眼睛。只见里面齐齐整整地叠放着一身越地缭绫襦裙，上襦莹白，下裙霁蓝，在此刻夕阳的余晖下宛如一朵披着漫天落霞奔涌而来的浪花，流光溢彩，不可方物。

　　襦裙上还静静地躺着一对青玉蝴蝶钗，玉质温润，沁色细腻，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许莲衿忍不住咋舌：“这得多少钱啊？”

　　慕澈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东西，没来由地再一次想起来那日温居时顾珏曾说过的那句囊中羞涩，果然，果然从一开始就全都是谎言，全都是算计。

　　那乞儿见慕澈予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催了一句：“那位郎君请小娘子回个话，他还在等着呐。”

　　慕澈予将那盒子递回到乞儿面前，冷声道：“送还给那位郎君。”

　　那乞儿忙将手背到身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对着慕澈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小娘子便收下吧，就当是发个善心可怜可怜小乞儿我，不然我这趟可就白跑了。”

　　慕澈予冷眼看他一番作态，警钟在耳边疯狂鸣响，可心里还是忍不住软了三分。

　　“那位郎君怎么不自己来送？”

　　那乞儿一直都在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此时见她面色稍霁，便咧起嘴促狭道：“小郎君面皮儿薄嘛，他就在巷子拐角那里找上的我，小娘子现在去捉肯定捉得着。”

　　慕澈予还待再问，一旁的宋知雪却再也忍不住了，不等她开口便一把将她拉回店内。

　　慕澈予任由她拉着自己：“你要说的话现在终于能说了？”

　　宋知雪憋得满脸通红，看起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最终却只说道：“我这几日天天过来，可算是等到你醒过来了，我也认识一位冯叔说的那种胡医，我跟他形容过你的病症，但他没亲眼见过你，不敢妄下判断，明日我陪着你去看看吧。”

　　“你为何要关心我醒不醒得过来？”

　　宋知雪一时语塞，她瞪圆了眼睛理所应当地反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慕澈予注视着宋知雪的双眼，宋知雪眼中尽是溢于言表的急切，真挚得不似作伪。

　　而宋知雪在慕澈予眼中看到的则是警惕与提防，她的情绪因而愈发激动，嗓门也逐渐拔高：“我知道你想要参与剿匪，但你与伏龙寨里的一些人有血仇，若是你身体尚好我也不会拦你，但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

　　慕澈予问：“你有意前去？”

　　“是的，”宋知雪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必须要去。”

　　慕澈予看了眼大门，站在那里的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与宋知雪。她把宋知雪拉到无人的后院，低声问：“你与伏龙寨是什么关系？”

　　宋知雪似乎早就料想过她会有此一问，她咬了咬牙，终于道出原委：“好吧，既然剿匪一事已定，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当初找上你，正是因为你招惹上了伏龙寨的人。你的运气可真不好，惹上的是寨子里最残暴的那批人，我阿翁知道以后就让我赶紧回江都来看着你，别叫你被他们杀了。

　　其实……寨子里也不全是宋植、宋渭那等亡命之徒，都怪宋植养出了那么一批懒于耕作的亲信，一心只想着抢掠像商队那样的肥羊来赚大钱，才会搞出这么多事情来。”

　　慕澈予听宋知雪的口吻，的确是对伏龙寨颇有了解。她再问：“你阿翁原先是伏龙寨的人？”

　　宋知雪叹了口气：“不止我阿翁，我全家都曾在伏龙寨里生活。”

　　“那你还要参与剿匪？”慕澈予蹙起眉头，“寨子里没有你的家人？也没有你曾经的朋友？”

　　宋知雪眼前骤然闪现阿翁说出“清理门户”四个字时的那个表情，她艰难而坚定地说道：“有，但我非去不可。”

　　“对了，”宋知雪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折返回来，又是为了什么而要把慕澈予硬生生拉过来，“你要小心那位顾郎君。”

　　慕澈予心头一跳，怎么宋知雪也这样说？

　　“为何让我小心他？”

　　宋知雪却闭口不谈原因，只是继续劝她不要赴约：“明日随我去那胡医处吧，别去赴顾郎君的约。”

　　慕澈予垂眸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脑中昏沉，只想再回房间睡上一觉，把明天一整天都睡过去，便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明天再说吧。”慕澈予这样回答宋知雪的邀约，也这样回答顾珏的邀约。

　　那传话的乞儿满脸担忧：“可是小娘子不给回话，那郎君不给我钱怎么办？”

　　慕澈予看了眼玉盒：“不用担心，他会给你钱的。”

　　……

　　朱蔻大发慈悲，允许慕澈予抱着那对磨合罗再睡一晚。慕澈予轻柔地摩挲着手中的磨合罗，眼前一时浮现朱蔻得了夸奖之后一边开心一边还要矜持地掩藏开心的面庞，一时浮现许莲衿听她有剿匪之意而罕见地动了怒的面庞，一时浮现冯麻子绞尽脑汁转移话题的面庞，一时又浮现宋知雪欲言又止却溢满了诚恳的面庞……她心间蓦然一片清亮，或许这些人一开始的确是出于种种目的而接近自己，但他们对自己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这便足够了。就像是潘大娘专给她做的那笼樱桃毕罗，不论潘大娘究竟出于何种心思，但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那笼毕罗有多么美味，这不就足够了吗？

　　第二日她早早便醒了过来，颇觉神清气爽。她与许莲衿、朱蔻一同用过早饭，跟许莲衿交代了一番便出门先去邸店寻宋知雪。宋知雪听了她的打算后不免有些焦急，还想再劝，但慕澈予心意已决，她打定主意要去看看顾珏究竟想做什么。

　　她来到旧宅，可顾珏并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她对着半空道了句：“请沈先生告诉顾郎君一声，我在此处等他。”说罢便在葡萄架下坐了下来，还顺手洗了一盘葡萄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玄猫“喵呜”一声窜上食案，它大概是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随意来去，自在得很。它瞅一眼慕澈予，趁她不注意偷偷伸爪去勾盘中的葡萄，慕澈予轻笑一声，拿了一颗给它，它低着头盯了那颗葡萄一会儿，用爪子一点一点将那葡萄推到地上，又一个猛子跳到那葡萄边上将它踢来踢去地当球玩，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顾珏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一盘葡萄，正洗好了第二盘端了出来。

　　顾珏见了她却先是一愣，他的失落肉眼可见：“你……怎么没穿那身衣裳？”

　　慕澈予眉毛一挑：“我必须穿吗？”

　　顾珏忙道：“不是，不是，那只是送你的生辰礼，图你开心罢了，你不想穿便不穿，无妨的。”

　　“顾郎君真是大手笔，送那么贵重的东西，只图我开心？”

　　顾珏郑重地点点头，看向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再贵重，也只是用钱换来的东西而已，你若是不喜欢那身衣裳，我下次再送你更好的。”

　　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架势，先前因贫穷而四处打工还债的慕澈予简直无话可说。

　　“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并迅速想出了一个可能性，“是夫人让你准备的吧？”

　　“不是。”这一次顾珏回答得斩钉截铁，他不愿她再次误会到沈靖南身上，也不愿将相认之事一拖再拖，他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七月十五的生辰，这是你小时候亲口告诉我的。”

　　慕澈予讶然，自己幼时竟然与他相识，甚至还熟悉到了能坦言自己生辰的地步？

　　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的，但她想起初七那日自己与他被打断的那场对话，同时又想到他在幻境之中对阿久那超乎寻常的关心，看他的种种表现，似乎的确是重遇故旧的模样。

　　思及此处，她神色稍缓，不禁开始认真端详起眼前这位貌似文弱可欺的郎君，说不定自己可以通过他找回一些记忆呢？

　　“你小时候住在这儿附近？”既然他说自己是沈靖南的人，那么归乡游学的学子身份自然也便是假的了，这处旧宅也并不是他家所谓的祖宅。

　　“我幼时曾住在那里面。”顾珏指向后墙，而后墙的背后正是柳府，“你还记得在幻境里夫人提到过一个狗洞吗？你当时正是从那个狗洞爬进了柳府，在柳府里见到了我。”

　　慕澈予望向那狗洞所在的地方，从自己所能回忆起的那一点点幼时片段来看，自己小时候确实不是个能闲得住的孩子，的确是有可能为了一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而偷偷从家中溜出去。

　　对面顾珏再一次问及她的记忆问题，他依旧问得小心翼翼：“你幼时的记忆还剩下多少？”

　　慕澈予不答反问：“难不成我以前欺负过你，你现在要讨回来？”

　　顾珏也不答反问：“你希望想起来那些回忆吗？”

　　这一问正中慕澈予下怀，她不假思索道：“想。”

　　顾珏莞尔：“那太好了，我适才出门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希望能帮到你。我们先用午饭吧，我去订桌春风楼的饭菜如何？”

　　慕澈予道：“不必那样麻烦，上次吃的汤饼还有吗，吃那个就行。”

　　“那个可不行，”顾珏一本正经地摇起了头，“过生辰要吃长命面才行，你稍等一会儿，我须得专门做一碗长命面来，为你讨个长命百岁的好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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