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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转眼间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时候。
这天晚课以后,月明监院对榆树说:“明天由你值殿,你要恪尽职守,认真打扫庭院和殿堂,面对道教祖师烧香礼拜,接待香客游人;对祖师叩头朝礼时不得走过场,要诚心诚意存想圣容,存思首过,忏悔解禳;尤其要礼貌接待香客游人,为他们解答疑惑,不得莽撞行事。”
榆树躬身答礼,说:“谢监院教诲!”
第二天,榆树在殿堂值日。柳毛离不开榆树,一直陪伴在左右。
榆树让柳毛在庭院里练功,自己打扫庭院和殿堂。他先把殿堂收拾干净,把平时值日的道士忽略的灰嘟噜都拂拭下来。然后拿起扫帚扫院子,他要把庭院扫得干干净净,给别的道士做出个样子看看。庭院周围栽了一圈杨树。杨树的树干直径都有二三十公分粗细,而且棵棵挺拔。金色的落叶不停地飘落下来,前边扫干净了,后面又落了一层。
柳毛见干爹返来复去地扫也扫不干净,便蹭蹭蹭爬到一棵树的树梢上,拼命地摇晃。
榆树说:“不好好练功,又淘气,别摔着!”
柳毛在树上说:“我把要落的叶子都摇下去,起码今天不会再有落叶。”
榆树笑着说:“这么多树你得摇到猴年马月。你下来,看干爹的!”
柳毛从树上溜下来。榆树向一棵树连踹三脚。那棵大杨树便剧烈地摇摆起来。他又依次去踹第二棵、第三棵……院子周围所有的树都在剧烈摇摆,金黄的杨树叶纷纷落下来,像彩蝶纷飞,院子里很快铺上厚厚的一层金色。
柳毛拍着手在一旁欢笑。有几个道士打这里经过,也都看呆了。
榆树停下来,哈哈笑着。他蓦然想起了草龙泡,想起钱儿。“这么多日子没见到钱儿,怪想的。”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恰巧柳毛也跑过来,听干爹说想钱儿了,也说:“干爹,我也想钱儿了。”
榆树揽着柳毛,低头看着柳毛说:“哪天,我们回一趟草龙泡。”
爷俩重新扫院子,看热闹的道士也来帮忙,光落叶就收拾出去几萝筐。
辰时刚过,便有香客前来进香。榆树小心接待。
临近晌午,进来一位香客。这香客是个中年汉子,穿着一件粗布短袖小褂,一条青裆裤,脚上穿一双圆口布鞋,头上戴一顶耍了圈的破草帽,帽沿压得很低。这香客抬眼扫视殿堂,看见了一旁侍立的榆树,肩头一振。他跪在神像前,五体投地,高声说:“祖师爷呀,我有一个兄弟,他说过,没有是他的脑袋瓜,活着是他的脊梁骨,死是他的屁股,他要和我生死与共。可是我现在遇到了大麻烦,他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榆树听这香客说话的声音耳熟,便跪在香客身旁,给祖师叩头,然后直起身来说:“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十方善信能交上如此朋友实属三生有幸。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香客说:“我是粗人,听不懂道长说的话。”
榆树说:“能了解认识别人那才叫智慧,能认识了解自己才算聪明。能战胜别人是有力量,能克制自己的弱点才算刚强。知道满足的人才是富有的人。坚持力行、努力不懈就是有志。不离失本分的人能长久不衰,即使面对死亡仍能坚持道义,才算是真正的长寿。”
香客说:“照你这么说,我的兄弟没有变心?”
榆树说:“我想他会矢志不渝,你的事他一定会鼎力相助。”
香客说:“谢道长指点。”
榆树说:“看这位十方善士颇有善缘,能否到里边絮话。”
榆树叫过来在殿外玩耍的柳毛,让他在大殿照应一下,便带着这位香客转入内室。
香客摘下草帽,与榆树拥抱在一起。
榆树的眼睛湿润了,他说:“梁柁大哥,终于把你盼来了!”
梁柁说:“我们也都很想你,听说你在找我们,领导就派我来了。”
“我听说你们在老金沟和鬼子干了一仗,怎么样?伤亡大吗?”榆树心急火燎地问。
“伤亡不小。”梁柁神色凝重地说,“敌我力量悬殊,打的又是遭遇战。”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榆树问:“陈团长和林大姐都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梁柁回答。
“杨华呢?杨华怎么样?”榆树又问。
梁柁抬起头来,看着榆树的脸,看得榆树有些不好意思。
榆树说:“梁大哥,你这样看着我干啥?”
梁柁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做女人难啊!杨华现在已经这样了。”梁柁在自己的肚子前用手划出凸起的形状,继续说,“听说上次突围,她险些流产。这个杨华,表面看着挺柔弱的,其实内心刚强得很,死活都要把这个孩子保住。”
榆树发出一声唏嘘。
梁柁又说:“我知道你现在是身不由己,等你不当道士了,你应该向部队首长申请一下,把杨华接出来。眼看着天就凉了,听说杨华是腊月的月子,正是敌人封索最严的时候,你想啊,这娘俩活下来命得多大?”
“可是我——”
“你什么你?”
“梁大哥,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人品,但是这事保不准。”
榆树竟然无语。
梁柁说:“好了,我们说正事吧。听说你弄到了粮食,可靠吗?”
榆树说:“可靠。凌云山警防所的刘所长不愿意给日本人当走狗,一直有抗日的心思。”
“有多少粮食?”梁柁问。
“一个多月以前他说有五麻袋粮食,还有二百双胶鞋和一百个大碗。”
“有这么多东西!太好了!可是,我们怎么运出去呢?”
“能告诉我营地的位址吗?”
“透龙山。”
榆树说:“我有一个想法。让明命寺的月明监院帮个忙,我们先把东西从警防所的仓库搬到明命寺的仓库,然后再趁夜间从明命寺搬走。凌云山和透龙山走大路将近一百里,但是直线距离并不远,我们可以翻山走。这样,我们就减少了麻烦,也给刘广义留了条后路。一旦警察那边追究,他可以说把粮食捐给了寺庙。”
梁柁说:“这事我得回去请示。”
榆树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恐夜长梦多。你把旋风带上,让它认一下道。”
送走了梁柁以后,已到午斋时间。午斋以后,榆树匆匆去见月明监院。他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孩子,很久没有给家里做啥贡献了,这会儿有了机会,心里慌慌的。
月明正在午睡。榆树不敢惊扰。他今天值殿,不敢玩忽职守,只好先回到神殿。想着还要跟刘广义核实一下物资到底有多少,便打发柳毛悄悄上小五台去见刘所长。
约莫一个时辰,柳毛回来了。他神神秘秘地拉着榆树的胳膊,意思是让榆树把耳朵送过来。榆树躬下腰,柳毛伏在榆树的耳朵上嚓嚓了几句,声音像蚊子叫,榆树什么都没有听清。
“这孩子,你倒是说话呀!”榆树急了。
“我说了。”柳毛瞪着大眼睛大声说。
“你说啥了?”
“我说——”柳毛又突然把话缩回去,四下里瞅瞅,发现跟前没有人,又拽榆树的胳膊。榆树又把腰躬下来。柳毛重新把嘴对在榆树的耳朵上,放开一点音量说,“刘所长说了,东西还在,他又多攒下一麻袋粮食。”
“真的?”榆树高兴地一扭头,脸撞到了柳毛的鼻子,直接来了个酸鼻。
柳毛皱皱着鼻子喊:“干爹!”他的眼泪都酸出来了。
榆树哈哈地笑着,摸着柳毛的头说:“对不起,干爹不是故意的。”
榆树又开始在心里盘算这件事该怎么跟月明监院说,怎么样才能打动监院,让他义无反顾。
约莫着老人家的午觉早该醒了,他让柳毛在大殿守着。
他抬腿刚要走,呼啦啦进来一帮人。有上香的,有还愿的,有求签祈福的,有问长生的。
榆树心里着急,心想:上香、还愿都赶早,为的是在神灵面前表示诚意,这都快黑天了,你们还来干啥?天狗又没有吃了日头,明天早晨再来多好。
他心里不痛快,脸上自然挂着不耐烦,害得香客们很不满意。
打发走了这伙香客,他急匆匆去见月明监院。走到监院的房间门口,他刚要叩门,一个小道士拦住了他,说:“监院正在打坐,不可以惊扰。”
榆树轻轻将房门推开一道小缝,从门缝里望进去,月明监院果然坐在蒲团上打坐,已经入虚,一点声息都没有。榆树不敢惊扰,双手合十,在门旁守候。他等了好久,也不见月明动一动。他在心里嘟囔,这个牛鼻子老道,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这么有耐性,你这是到哪神游去了?他不断地从门缝往里看,终于看见月明监院动了一下,心中欢喜,不想一个执事的老道走过来站在了他的前面,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禀报。
这老道眉毛胡子都白了,还挺爱管事,回头对榆树说:“劲松,你今天不是值殿吗?不好好在神殿守着,到这来干啥?”
榆树闹了个倒憋气,转身往回走。心想,看来,只能等到晚上了。这时候,他反倒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挺好笑的。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大事小情也经了不少,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一直到晚课以后,榆树才得空单独拜见了月明监院。
月明监院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整个下午一直急着要见我,是不是后院失火了。”
榆树不好意思地用手抓抓脑袋,拱手说:“晚辈确有急事要和前辈商量,一时没有沉住气,让前辈见笑了。”
月明监院说:“什么事?说吧!”
榆树说:“这件事人命关天,关系重大,成与不成,万望您老能保守秘密。”
月明监院说:“这个你尽管放心。”
榆树说:“我山里的朋友现在生活特别困难。我已经和刘广义所长说好了,从他那里募捐了一些粮食。为了把握起见,我想先把粮食弄到我们这里,然后伺机运走。”
月明监院的神色严肃起来。他沉吟了许久,缓缓地说:“无量天尊。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想,警防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件事要想保守住秘密十分困难,中间又借道明命寺,又多了一些知情的人,这件事一旦泄漏出去,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掉脑袋的事。”
榆树说:“警防所那边我已经和广义商量好了,只有一两个人知道。我们这边知道的人也是越少越好,即使知道的人也只让他知道是刘广义把余粮捐给了寺庙。等到运走的时候赶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
月明监院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说:“无量天尊。在神的眼皮底下做事,怎么能说神不知?这里耳目众多,想要鬼不觉也难。”
榆树见月明监院顾虑重重,说:“现在日本人霸占了中国,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保全自己,那中国真的就亡了。”
听榆树这么一说,月明反而不高兴了,他说:“我月明保的不是我自己的命,保的是明命寺上百道众的性命,保的是整座寺庙,我不能让这么多修道之人死于非命,不能让这座寺庙毁于战火。”
榆树用一只手支着自己的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放缓了语气说:“去年冬天,我在大砬子山上打猎,遇到了一伙抗联战士,他们下山弄给养被鬼子包围了,是我救了他们。那一次,我才对抗联有了认识。他们有男有女,都是普通的人,都有家有业,可是他们为了打鬼子撇家舍业,没有吃,没有穿,爬冰卧雪地跟鬼子拼命。别看他们一个个饿得干巴瘦,打起仗来那是个个嗷嗷叫。他们为了啥?我第一次去抗联,一个老战士拿野味招待我,可是他一口野味都舍不得吃,只喝榆树皮熬的糊糊。今年二月,有十个抗联战士到张家湾背粮食被敌人发现了,结果十个最好的战士都牺牲了,其中还有我的好兄弟。”榆树说到这里,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他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就在前些日子,这支部队又和鬼子打了一场遭遇仗。我兄弟撇下的寡妇肚子里怀着孩子跟鬼子拼命,险些流产。现在山里一粒粮食都没有,青壮年还好说,现在管咋地还有山菜野果,但是,一想到伤病员,一想到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我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你说我沉不住气,我怎么能沉得住气呢?他们需要粮食渡命,需要粮食来提高战斗力,好能更多地杀鬼子。”榆树说完,用手抹了一把脸,吸溜一下鼻子,习惯性地用手去摸烟袋。在寺里他总是偷着抽烟,这会儿猛然想起来,当着监院的面不能抽烟,抬起头来看着月明监院,不好意思地咧一咧嘴。
月明说:“这里没有外人,想抽就抽一口吧!”他明显被榆树的话感动了。
榆树想忍着不抽,可是实在忍得难受,用手抓抓脑袋,掏出了小烟袋,装上烟点着,闷着头,使劲吸了一大口。
月明监院说:“好吧,寺庙这边我来安排。”
两天后的下午,天气睛朗。刘广义所长先把丁立和贾治打发走了。两个淫贼又进入□□发作的周期,所长安排他们下山,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兴高采烈地进城逛窑子去了。
刘广义又往山下的检查站多安排了两个人。只留下牤子一个人在所里值班,其余的人都跟着他去巡山。他让手下把红蓝白黑满地黄的满洲国旗帜高高举起来,高声喊着口号下了小五台。
手下有人不解地问:“头儿,今天是啥日子,我们去巡山还这么隆重?”
刘广义说:“这你就不懂了。给日本人干事要两响一咕咚。”
“啥叫两响一咕咚,放鞭炮哇?”有人问。
刘广义笑着说:“两响是马屁拍得响,口号喊得响。”
“那一咕咚呢?”
刘广义哈哈笑着说:“给洋鬼子做事,不能蔫巴悄动地干实在活,你这样干没有人说你好,要搞出动静来,动静越大越好,你看咱们,出来巡山,打着小旗,喊着口号,这就是咕咚,咕咚出动静来日本人能听到,中国人也能听到。”
一个手下说:“头儿,我学会了。”
“你学会啥了?”刘广义问。
“我学会拍马屁了。”
“告诉你哟,可不兴越级拍马屁。”刘广义绷着笑脸说。
手下们一起哈哈大笑。
前面有一挂马车,赶车的是个信善的百姓,马车上坐着两个道士。刘广义说:“都严肃点儿,给我精神儿地,听口令!一!一!一二一!”
马车停到路边上让路。刘广义向坐在马车上的榆树点点头,又吐了一下舌头。
警察走远了,马车上了小五台。
警防所里静悄悄的。只有牤子一个人坐在门口摆弄纸牌。牤子见榆树来了,也不说话,径直把库房打开。榆树冲着扮作道士的梁柁和车老板一招手,三个人进了库房,将粮食装上马车,又把几包胶鞋和几捆大碗都装上车。
装完车,梁柁看见还有四杆三八大盖,旁边还有两盒子弹。他拿起一杆三八大盖摩挲。
榆树说:“都装车上。”
“行吗?”梁柁问。
“没事!广义兄弟说了,库房里的东西,咱喜欢啥拿啥。”榆树回头对牤子说,“你回头和你们所长说一声,我哥哥喜欢这几杆枪,一块拿走了。”
黑子说:“我们头儿说了,你们拿啥不用我管。我啥都不知道。”
梁柁冲着榆树伸出大拇指。他把两盒子弹塞到怀里,把四杆枪往怀里一抱走出了仓库。
梁柁把枪放到马车上,拽了两捆苫房草把枪盖严实,和榆树坐在苫房草上。小马车又晃晃悠悠下了小五台。
过了午斋,月明监院把圜主叫到一边,说:“今天下午让劲松跟着我打坐。其他道士你要认真负责。打坐前要清点人数,中间严禁出入。”
小马车停在明命寺的西角门的时候,道士们正在打坐。整个寺院静悄悄的,跟睡着了一般。月明监院独自一人候在这里。榆树和梁柁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搬入库房。马车走了。寺院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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